紫禁城的冬天,天气晴好,还是颇有意趣。它是干净清爽的,北风把砖石地都吹得发亮。
也许宫中的风,比起宫外的风,总归显得温和一些。宫外的风,在不同的时段、不同的地方,就会有不同的气味,可宫中的风不一样,紫禁城高高的宫墙,交错的长街驯服了它,无论你走在那里,都是一片太平祥和、不急不徐的景象。倘或有幸,还能听见飘渺的箫管乐音——它们来自畅音阁,也许是在排演年节庆贺的戏。
恰巧淳贝勒也在那里。
赵有良引和亲王进东暖阁,养心殿有熟悉温暖的龙涎香。又在墙壁上陈设了壁瓶,插以松柏枝,取其清韵。地龙已经开了月余了,一室暖洋如春。皇帝正盘腿坐在炕上,偏过头吃茶,听淳贝勒说话。
和亲王扫下马蹄袖给皇帝请安,坐在下首的淳贝勒也起身,向他问安。
彼此见过,皇帝示意他炕上坐,被他辞了,淳贝勒便要让出自己的小杌子请他坐,他到底也没去,还是常泰搬来把杌子,请他在稍远些的地方坐了。
皇帝因说,“西边太拘束,所以在东边见你们。”
和亲王忙道,“承蒙主子厚爱,这样更亲切些。”
皇帝“唔”了一声,示意他吃茶,并不弯绕,“你认得她?”
和亲王自然知道是谁,看了淳贝勒一眼,笑着说,“不算生。主子赐画那一回,在贝勒府里见过一面。”
皇帝原本托着茶盅的手,不自在地停滞,面色微变,垂下眼将茶盅放在炕几上,“她常往你那儿去?”
淳贝勒很平静地说,“是。”
不忘补充一句,“万岁爷知道的,我们是旧相识。”
皇帝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原来如此。”
淳贝勒已经很自然地接话,“如今市井中对此事十分关心,茶余饭后每每谈论。阿桂将四人都押送到顺天府,人人都瞧着,想必不会轻易被动手脚。奴才也着人,仔细地盯着了。”
皇帝说知道了,转而问和亲王,“妃母在府中安养,一应还好么?”
例行问候长辈,一般是在入内问安磕头之时,会尽的礼节。皇帝刚刚没有问,反倒先问了别的事,和亲王原以为他不会再额外开口问了,因此猛然没有回神,醒过味来,立时起身,再次扫袖屈膝,恭敬答道,“托老主子、主子的福,额涅身子安泰。闲暇时每每感念老主子、主子赐下的恩典,想要入宫请安谢恩呢。”
皇帝说,“朕躬安。”
和亲王重新坐下,接起淳贝勒的话,“当日奴才在堂上,心中也捏了一把汗。那位姑娘空口无凭,就胆敢去报官,还能领几位同行之人,个个皆有冤屈。那阿桂不肯松口,反复盘问,她竟也不惧,大张声势,用民愤来要挟。今日奴才入宫,便是为了将这桩奇事,上达天听。另冒死恳请主子,能着有司重提诺敏贪墨案。”
皇帝问,“同行之人?”
和亲王答是,“其中有个国子监的学生,在公堂上与阿桂对峙,将仁宗皇帝的《钦颁州县事宜》都拿出来背得一字不差,倒令奴才也稀奇。”
皇帝嗤了一声,“你也信。”
他笑了笑,目光之中有稀薄的暖意,倒像是此时节屋脊琉璃瓦的残光,“胆子这样大。知道没有证据反而是最好的证据,拼将一身性命,什么都不怕。”
和亲王笑道,“当时黄举的案子,奴才并不很清楚,依稀听说,是借此一张网,罗织千万人。既然这罪名本就定得‘莫须有’,到如今费尽心思去找一些板上钉钉的证据,既让他们钻了空子,不
能把事情闹大,闹到明面上,又有矫造伪饰的口舌,反倒不妙。”
皇帝和煦地说,“没有你从旁施压,这件事是万万闹不到朕的跟前的。”
和亲王说,“若非主子垂怜,奴才能效力的,不过是提着笼子到街上去遛一回鸟,还得招惹些不了几句闲言碎语的说道。”
皇帝说,“你能从中斡旋,亦是有才有德,有勇有谋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