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回是《红楼梦》里比较短的一回,我一直感觉它有点像一篇很美的春天散文。在一个大小说里,有时候要以情节或者人物描写取胜,譬如在第六十四、六十九回,讲到尤二姐、尤三姐的时候,会有很多戏剧性的情节。第五十九回既没有什么情节,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人物描绘,我之所以称它为散文,是因为它描绘的是春天来临的一种气味跟感觉。

一开始先说宝钗早上起来,“春困方醒”,用这个字眼已经很特别了,春天是个慵懒的季节,人会有一种困倦。“困”是疲倦,可又不是累得疲倦,就是慵懒,不想做任何事情。这个季节万物都在慢慢复苏,其实就是人慢慢醒过来的那个感觉,身体在似醒未醒之间,没有办法做到完全理性。这种散文着墨于心事或者心境,跟一般小说情节发展有所不同。

这个回目里的“嗔莺咤燕”,其实是两个人,一个是宝钗的丫头叫“金莺”,她姓黄,我们叫她黄金莺。黄莺在春天的叫声是非常好听的,不仅在东方,在西方像王尔德、济慈的诗中,也都有黄莺,它的声音很清脆,好像代表了春天的来临。去过西湖的朋友肯定记得,西湖十景里有一景叫“柳浪闻莺”。我曾问过朋友,你觉得“柳浪闻莺”这个景是用眼睛看的吗?其实它是要用耳朵听的,当柳条在春风里翻起绿浪的时候会听到黄莺的一声声鸣叫。黄金莺这个名字刚好让人联想到春天的某种感觉。

记得前面曾讲过黄金莺结梅花络,她是个手很巧的女孩子,《红楼梦》中关于金莺的故事不多,本来宝钗就是个极有分寸的女孩子,因为是住在亲戚家里,所以要尽量地保持内敛、沉稳,黄金莺也不太表现自己。大家总是说,她手很巧,刺绣很好,梅花络打得漂亮极了,常常有人求她帮忙做类似的手工。

可是作者在这个春天里写的是黄金莺的故事,因为春天来了,史湘云发了皮肤病。很难想象古代的小姐们,连皮肤病都会取一个很美的名字,叫做“杏癍癣”,就是两腮有点痒。也许台湾的感觉不太明显,如果是在法国这种地方,因为比较干,春天也会有这个问题。治“杏癍癣”的一种药叫“蔷薇硝”,硝是一种矿物质磨成的粉,它有防腐的功能,当然这种东西不能吃太多。“蔷薇硝”就是把蔷薇花磨成粉以后加上一点点硝制成的止痒药,我一直觉得现在我们可以根据《红楼梦》开发出很多药,比如玫瑰露、茯苓霜、蔷薇硝、茉莉粉,其实都是用自然界的矿物或植物做出来的介于药跟保养品之间的东西。

史湘云要用蔷薇硝,宝钗刚好用完了,就让黄金莺和蕊官两个丫头一起去潇湘馆找林黛玉要一点。从蘅芜苑到潇湘馆,要穿过整个大观园,这两个小女孩本来是有任务的,可是春天会很奇怪地让所有人放慢脚步,因为它让你眷恋。所以整个第五十九回的节奏开始慢下来,这两个小女孩走走、说说、停停,几乎忘掉了主人交代的事情。

其实“忘”字是人的生命中蛮重要的一个字,庄子就一直在强调这个“忘”字。比如我今天要从高雄到台北,当然是希望自己早点到,但如果我觉得在路程当中可以看到这个季节里很多很美的东西,我就会慢下来。人类文明里的速度感是非常奇怪的东西,我们总希望越来越快,甚至追求比飞机更快的速度,可是这种速度也使我们错过了享受从A点到B点的过程。因为在某一刻的光线里,或者某一个季节里,随时都会有令人惊喜的美。昨天从嘉义坐火车来的时候,路边稻田里的稻穗有一点黄,大部分的稻秧还是绿的,处在青黄之间的稻田在夕阳里色彩丰富得不得了。你会很庆幸没有坐飞机,火车的速度刚好让你的心情跟风景之间能有一次对话。

第五十九回讲的就是这种境况,两个女孩子流连在大观园的春光里,玩起来了。在中学时,如果没有联考的压力,你也会这样忘情地感觉到春天的美。只要一有绩测跟联考,你就会变得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春天。第五十九回说的是这些小孩子感觉到了青春,也感受到了春天。作者最疼惜的是青春,最惋惜的是青春被糟蹋。所以第五十九回是美丽的春天里的散文,两个小女孩走在花园里,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