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个琼闺秀玉,听人传说才貌俱全,虽目未亲睹,然遐思遥爱之心十分诚敬,不命他们进来,恐薄了傅秋芳”。宝玉没有见过傅秋芳,可是就因为她美,她身上有一种生命的品格,他就觉得不让她家的用人进来的话,就有点怠慢了,“因此连忙命让进来”。

“那傅试原是暴发的”,相对世家文化,“暴发”是指在很短的时间里忽然变得有钱,是贬义词。“因傅秋芳有几分姿色,聪明过人,那傅试安心仗着妹妹要与豪门贵族结姻,不肯轻意许人,所以耽误到如今。”傅试有私心,不为妹妹的婚姻幸福着想,而一心想借着妹妹去跟豪门结亲,以便将来在政治上能够稳定。“目今傅秋芳已二十三岁,尚未许人。”我们今天不觉得二十三岁算晚婚,可是古代不同。薛宝钗在贾家就是为了待选进宫做妃子的,她当时十四岁多,在贾家过的十五岁生日;王熙凤嫁到贾家大概一年多,如今十七岁。由此我们可以知道当时结婚的年龄,傅秋芳二十三岁还没有许人,在那个时代算是老姑娘了。

“争奈那些豪门贵族又嫌他穷酸,根基浅薄,不肯求配。”这里讲到社会的世俗性。暴发的傅试希望沾点贵气,而豪门贵族却看不起傅试,觉得他家根基浅薄。“那傅试与贾母亲密,也自有一段心事。”他大概是想傅秋芳如果能够嫁到贾家,也就结了一个豪门贵族了。

这一段恰好对比出宝玉的脱俗之处,他一直希望能够把人的爱拉回原点,一切世俗都是他最厌恶的。

“今日遣来的两个婆子偏生是极无知识的”,“知识”在这里不是指读书,而是说通情达理。我有时候很敬佩一些民间的人,他们的那种优雅和懂事不是读书读出来的,更多是源于生活的。“闻得宝玉要见,进来只刚问了好,说了没二句话。那玉钏见生人来,也不和宝玉厮闹了,手里端着汤只顾听话。宝玉又只顾和婆子说话,一面吃饭,一面伸手去要汤。”注意一下这个画面:“两个人的眼睛都看着人,不想伸猛了手,便将碗撞落,将汤泼了宝玉手上。玉钏儿倒不曾烫着,唬了一跳,忙笑了,‘这是怎么说!’慌的丫头们忙上来接碗。宝玉自己烫了手倒不觉的,却只管问玉钏儿:‘烫了那里了?疼不疼?’”宝玉真像菩萨一样,关心的只是他人的痛。玉钏儿和众人都笑了。玉钏儿说:“你自己烫了,只管问我。”

“宝玉听说,方觉自己烫了。众人上来连忙收拾。宝玉也不吃饭了,洗手,吃茶,又和那两个婆子说了两句话。”他其实根本不太想跟那两个婆子说话。作者这么细心地安排了她们,不是为了跟宝玉说话,而是为了让她们看到这个事件,出去讲八卦的。

“然后两个婆子告辞出去,晴雯等送至桥边方回。”注意,所有的闲话都是在没有人的时候才开始的。“那两个婆子见没人了,一行走,一行谈论。这一个笑道:‘怪道有人说他们家宝玉是外像好,里头糊涂,中看不中吃的,果然竟有些呆气。他自己烫了手,倒问人疼不疼,这可不是个呆子?’”

这里作者是有意让每一个读者检查自己,在生活中我们可能被误解,也可能误解别人。文学的力量就在于此,它能写出不同的现象和不同的观点,又不直接评说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我们都看到宝玉手被烫到了,那两个婆子也看到了,所以她们出去的时候是完全能够取信于人的。可是因为她们有偏见,所以她们的转述会发生问题。

“那一个又笑道:‘我前一回来,听见他谈论,家里许多人抱怨,千真万真的有些呆气。大雨淋的水鸡似的,他反告诉别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罢”。你说可笑不可笑?’”前面讲过一个女孩子龄官,她是个唱戏的,暗恋上了少爷贾蔷。这是不能让别人知道的,只能不断地在地上画那个“蔷”字。天在下雨,宝玉隔着树看,以为她在写诗,后来下雨了,他很心疼这个女孩,说你赶快避雨吧。龄官回过头看到宝玉在大雨里,淋得像水鸡一样。可是宝玉已经全忘了,看到的只是别人淋湿了。

这么美的画面,现在被婆子讲得这么不堪,似乎宝玉根本就是一个智障的人。《红楼梦》的了不起就在于它不断地呈现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