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说:“白眉赤眼,做什么去呢?”“白眉赤眼”四个字用得极好,就是没事跑到那边,只按下门铃,然后说:我就是来看看你吗?晴雯觉得我就这样跑去不是很滑稽吗?“到底说一句话儿,也像一件事。”“宝玉道:‘没有什么可说。’”人爱到最深的时候,真的是这个样子,他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觉得牵挂,能去看看就好。晴雯说:“若不然,或是送件东西,或是取件东西,不然我去了怎么搭讪呢?”注意,“搭讪”是很早的口语,很多小说里的字是先有语言,后有文字的。我们现在看到的“搭讪”这两个字就有很多不同的写法,因为在古代,它只是一个声音。“搭讪”就是你喜欢一个女孩子了,于是抱着一大堆书走到她面前,故意把书掉在地上,然后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吓到你了。”其实就是找个借口。
“宝玉想了一想,便伸手拿了两条手帕子撂与晴雯。”“撂”就是丢给她,这一定不是折叠好的、特别新的、很漂亮的手帕,而是那种用过的手帕。笑着说:“也罢,就说我叫你送这个给他去。”晴雯说:“这又奇了。他要这半新不旧的两条手帕子?”意思说你要送手帕,送个好一点的名牌,干吗送两条旧旧的擦过鼻涕的?“他又要恼了,说你打趣他。”宝玉就笑着说:“你放心,他自然知道。”最迷人的就是这句“他自然知道”,所有小儿女的青春期里都充满了这种东西。
我有时偷看学生的短信,根本就看不懂,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干吗?他们传一个什么“184”,你根本不可能知道他指的是“一辈子”,只打三个数字就已经是在谈恋爱了。所以很多时候大人根本偷窥不了小孩的事情,因为你根本不懂他们的语言,其实青春期最迷人也就是这个东西。我的学生跟我说,我们很多时候是不接手机的,因为蛮贵的,只是响几声,我就知道他在想我了。这些东西外人是没办法理解的,其中的寓意很委婉,需要两人之间的默契,这也是《红楼梦》写到的最深的“情”。上次在台北讲课,有一个人说:“有一天有人送我一条旧手帕,我不知道干吗,还骂了他一顿。”我说,你是早没读《红楼梦》,读了你就知道他在干吗了。
此处手帕又变成了象征,前面的汗巾子我们把它翻译成裤带的时候,也许给人感觉有点粗俗,可《红楼梦》并没有给我们这种感觉,它认为这是人最贴身的物件,有点像《长恨歌》里说的“惟将旧物表深情”。那个物本身粘连了两个人的情感,汗巾子也好,手帕也好,上面都有人的痕迹:人的体温、人的泪痕,都是对人的情感的记录。
最后,晴雯只好拿手帕到潇湘馆去了,“只见春纤正在栏杆上晾手帕子”。你看作者厉害到什么程度,他根本不提黛玉在哭,只说丫头在那边晒手帕子。“春纤见晴雯进来,忙摆手儿,说:‘睡下了。’晴雯走进来,满屋魆黑,并未点灯,黛玉已经睡在床上。”宝玉挨打时很多人的关心是表演性的,可真正的深情和爱,不是表演给别人看的,黛玉只是关着灯在自己的帐子里哭。现世里的爱情多多少少都与实际利益有关,连宝玉的母亲都有私心,黛玉却一点都没有。
听见有人进来,黛玉就问:“是谁。”想象一下这个画面:帐子没拉开,两人隔着帐子讲话。晴雯赶快回答:“晴雯。”黛玉问:“做什么?”晴雯说:“二爷送手帕子来给姑娘。”“黛玉听了,心中发闷,暗想:‘做什么送手帕子来给我?’因问:‘这手帕是谁送他的?必定是上好的,叫他留着送别人罢,我这会不用这个。’”晴雯笑着说:“不是新的,就是家常旧的。”“林黛玉听见,越发着闷,着实细心搜求,思忖一时,方大悟过来,恍然大悟,连忙说:‘放下,去罢。’晴雯听了,只得放下,抽身回去,一路盘算,不解何意。”晴雯始终搞不懂这两个人是在干吗,就像我看了半天学生的短信根本看不懂一样,因为你是外人。这是一个很动人的场面,《红楼梦》里所有的女性中,只有黛玉能和宝玉默契到这种程度,那种亲,那种爱,已经远远超过我们说的所谓欲望、肉体,它就是一种深情,真有点像前世情缘。
“这里林黛玉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