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令有一个令官,该不该罚是由他来决定。宝玉很厚道,觉得这样已经难为他了,至少他还押韵。“众人听说,方罢了。云儿笑道:‘下两句越发难说了,我替你说罢。’薛蟠道:‘胡说!当真我没好的了!听我说罢:女儿喜,洞房花烛朝慵起。’众人听了,都诧异道:‘这句何其太韵?’”作者真是厉害,本来薛蟠一嘴的大乌龟、大马猴,忽然冒出一句特别美的东西,这才是高手的力道,如果一味地把薛蟠写成丑角,你一定会起厌恶之心。可是薛蟠的这句“女儿喜,洞房花烛朝慵起”棒极了,就是女儿开心,是因为早晨很慵懒地爬起来,新婚的花烛还在烧。所有人都惊呆了,他竟然讲出了一句如此古雅的句子。“薛蟠又道:‘女儿乐,一根几巴往里戳。’”刚优雅完,他就又来了一句粗话。就是这样一个逗趣的角色,《红楼梦》如果拿掉薛蟠,就会少很多东西。

我觉得写得最好的是第三句和第四句,你刚觉得这个人粗俗得不可救药,他就来一个优雅得不得了,你才觉得这个人怎么那么优雅,他那里最黄的段子又出来了。“众人听了,都回头说道:‘该死,该死!快唱了罢。’”那时候的酒楼文化大概还好,旁边还会有人骂该死该死这些语言。在如今的酒廊里,一个晚上可能会听到几百次。“薛蟠便唱道:‘一个蚊子哼哼哼。’众人都怔了,说:‘这是个什么曲儿?’薛蟠还唱道:‘两个苍蝇嗡嗡嗡。’”那个时候如果真没有这种歌的话,作者就更了不起了,他能创造出这么一首薛蟠这种人才会唱的歌,一看就是个生活里面丝毫没有艺术、也没有美的人。“众人都道:‘罢,罢,罢!’薛蟠道:‘爱听不听!这是新鲜曲儿,叫作哼哼韵。你们要懒怠听,连酒底都免了,我就不唱。’众人都道:‘免了罢,免了罢,倒别耽误了别人家。’”薛蟠就这样赖过去了,因为他完全没有读过诗词这类东西。下面就轮到了蒋玉菡。

“于是蒋玉菡说道:‘女儿悲,丈夫一去不回归。女儿愁,无钱去打桂花油。女儿喜,灯花并头结双蕊。女儿乐,夫唱妇随真和合。’”过去的戏子其实文化水平很高,他们从小就进行音韵跟文学的训练,绝对不能小看戏子,以他们所受的训练,今天大概都可以到中文研究所去工作了,他们对曲牌、词牌这些东西特别在行。“说毕,唱道:‘可喜你天生成百媚娇,恰便似活神仙离碧霄。度青春,年正小,配鸾凤,真也着。呀!看天河正高,听谯楼鼓敲,剔银灯同入鸳鸯帩。’”酒楼上的歌,从《红豆词》开始,全部跟情有关,只是这情差别很大。云儿的歌词比较倾向于情欲;宝玉是纯粹把情提升出来;蒋玉菡的情跟欲是纠缠在一起的。一个女子千娇百媚,他追求她,最后配成一对了。其中情的暗示多,欲的暗示少。作者这里分了几个不同的层次,下面就引发出一个很重要的姻缘跟宿命。他唱完了以后,就干了酒吃了门杯,拿起一朵木樨,就是桂花,说:“花气袭人知昼暖。”

蒋玉菡不知道,可是读者都知道袭人。作者是在讲人不可知的命运,蒋玉菡无意间拿起那朵花,桂花的香味一阵一阵袭来,所以他就念出了袭人的名字,他自己完全不知道。可见,《红楼梦》里也有一些神秘因素,是在讲因果和姻缘。

众人倒都依了,完令。可这个时候薛蟠跳了起来。如果不是薛蟠,不会揭穿这件事情,薛蟠就“喧嚷道:‘了不得,了不得!该罚,该罚!这席上并没有宝贝,你怎么念起宝贝来?’”薛蟠知道袭人是宝玉身边最得力的丫头,就故意逗蒋玉菡,这个宝贝不在这里,你为什么要念她的名字,“蒋玉菡怔了,说道:‘何曾有宝贝?’薛蟠道:‘你还赖呢!你再念来。’蒋玉菡只得又念了一遍。薛蟠道:‘袭人可不是宝贝是什么!你们不信,只问他。’”宝玉有点不好意思,女孩子的名字在大庭广众是不太合适说的。可是薛蟠这样一闹,他只好说了实情。“说:‘薛大哥,你该罚多少?’薛蟠道:‘该罚,该罚!’说着拿起酒来,一饮而尽。冯紫英与蒋玉菡等不知原故,云儿便告诉了出来。”云儿大概也是跟这些人常常来往,不然她怎么知道宝玉丫头的名字。“蒋玉菡忙起身陪罪。众人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