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说:“那畸角上我有一个花冢,如今把他扫了,装在这绢袋里,拿土埋上,日久不过随土化了,岂不干净。”表面上是在讲花,实际上在讲她自己。黛玉对待生命的态度是非常绝对的,在她看来生命最后就是这样一了百了。
宝玉听了喜不自禁,笑道:“待我放下书,帮你来收拾。”宝玉很傻,一开口就说漏了嘴。黛玉很敏感,就问:“什么书?”宝玉这种人根本不懂遮掩,见黛玉问他,慌得不得了,藏之不迭,便说道:“不过是《中庸》、《大学》。”这是他老爸要他读的书,记得小时候我读《红楼梦》,上面就放一本《中庸》,爸爸进来的时候我就装着看《中庸》,爸爸一走我拉开就看《红楼梦》,当时我们的禁书是《红楼梦》。读到这段,我常会忍不住要笑起来。《中庸》是教你做人的,《大学》是教你好好读书的,这些书都不是坏书,只是小的时候对这些东西不怎么懂,可是压在底下那本书,却是跟你的青春很贴近的。
黛玉聪明得不得了,一下就识破了,“趁早儿给我瞧,好多着呢”。宝玉并不怕黛玉看,因为他们两个是知己。只是一时间搞不清楚这样的禁书该不该给一个女孩子看。就像你现在如果正看A片,表妹一头闯进来,你大概也会觉得很不好意思。宝玉说:“好妹妹,若论你,我是不怕的。你看了,好歹别告诉别人去。真真这是好文章!你看了,连饭也不想吃呢!”一面说,就一面递给黛玉。
我一直在强调宝玉跟黛玉是知己。人间的情,很多时候被我们简化成性、欲望,或者肉体上的眷恋,其实远不止如此。知己意味着一种精神上的亲近和默契,一种别人无法取代的懂得。“黛玉把花具都且放下,接书来瞧,从头看去,越看越爱,不到一顿饭工夫,将十六出俱已看完”。今天如果有一个小孩子把《西厢记》十六出一下子看完,我们高兴死了,恨不能赶紧去给他报名读中文系。我常常在想,怎么样能使教科书变得让小孩觉得有点像是禁书,引起孩子的阅读兴趣,这是个大功课,太需要分寸的拿捏。
我到现在都觉得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小孩子是一定爱看的,前几年好莱坞把它拍成了一个警匪片,很多人都很生气,觉得那么古典的莎士比亚,怎么能变成莱昂纳多拿一支枪的样子。可是后来我到加拿大去的时候,发现我哥哥家那些读英文长大的孩子们,本来他们才不要读什么莎士比亚的,可是看了那个电影以后,竟然抢着去买了莎士比亚来读。因为那里面有一段罗密欧在阳台底下给朱丽叶念的长诗,电影里面用的是莎士比亚的原文,我那些十几岁的小侄子、小侄女,刚好处在最容易被打动的年龄,简直感动得要命。我想我们是不是应该考虑如何去把古典的东西转换成现代的东西,比如可以想想《梁山伯与祝英台》里,最美的片断是哪些,怎样去转换它。
我们的教科书里面“情”的东西太少,人应该从青春期开始唤醒和发展“情”,孩子们对家庭的“情”、对国家的“情”、对族群的“情”都是从这里起步的。如果一个人私密的“情”没有完成,其他所有的“情”都有可能是假的。我的父辈那一代,有很大的家国责任压在头上,他们的成长里,最缺乏的就是“情”的教育,我常常觉得男人这个部分尤其空虚,倒是很多女孩子,有时候会读读跟情感有关的小说,所以当一堆男人在一起谈论政治的时候,我就会觉得很好笑。我的意思是说,“情”是要从个人的情感满足开始起步的,如果一个人年轻的时候没在花底下读过禁书,他成人以后抓的那个东西可能会非常教条,教条永远是空洞的,无法实现心灵的真正满足。当然我这样去区分男性文化和女性文化,并不见得公平。因为并不是所有的男性都这么空洞,可是我总是能感受到男性文化的世界谈论的东西跟女性文化谈论的东西有很大的区别。因为男性在社会上必须扮演一个角色,往往羞于谈自己情感上的事情,可是如果没有那个情,所谓的家族的情感、国家的情感、政党的情感,都会变得很假、很空,他可能会很容易从这个党一下就转到那个党去,因为那个“情”没有实质内容。
《西厢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