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长的时间里影响力之所以这么大,是因为它强调了要善待人间的真情。老夫人拷打红娘的时候说的是“你们这个年纪,不好好读书”之类的。可最后《拷红》变成了红娘对老夫人的教训,就是说你整天讲大道理,孩子真正的切身利益却从来没有关心过。《西厢记》里红娘才是真正的革命者,她革命的中心是:在这个社会里,人要活得像个人。还有,我常常跟大家提到的《白蛇传》,连一条蛇都会让你感动得不得了。为什么?她不过是在追求自己的爱情,这本来不关法海什么事,可他觉得白蛇是妖孽,一定要把她压在雷峰塔底下,所以一般老百姓都恨透了法海,都渴望雷峰塔赶紧倒掉,可能老百姓自己都了解自己心里对于“情”的渴望也是这么深。《白蛇传》也流传了上千年,安慰了很多人的心。大家发现没有?扮演社会最具革命性的角色常常是女性,是红娘、春香、杜丽娘、白素贞,都不是男性。因为男性妥协性大,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都在讲男性,女性反而逃过了这一关。有趣的是,《红楼梦》的作者本身是男性,可是他要去赞美女性。我常想,如果从这个角度去研究性别差异肯定很有意思,现在台湾有性别研究所,可是没有研究到这个层面,我觉得蛮可惜的,在传统的中国文化里,女性在个体情感上的解放性和大胆度,远远超过男性,所以才会出现《白蛇传》、《西厢记》这样的故事和白素贞、红娘这样的角色。
黛玉把《西厢记》看完,“自觉辞藻警人,余香满口。虽看完了书,却只管出神,心内还默默记词”。看完一本书,觉得这本书跟自己的生命有关联,人才会出神。一本书好不好,绝对要看读者在读的时候有没有切身的感觉。八股、教条,对人绝不会有这么大的触动。黛玉这么聪明的人,读完《西厢记》就坐在那里出神,心内还默默背词,那一定是最能打动她的句子。
宝玉就笑着说,“妹妹,你说好不好?”林黛玉就笑着说:“果然有趣。”那宝玉就笑着说:“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这是《西厢记》里张君瑞跟崔莺莺耳鬓厮磨的时候说的话。宝玉把禁书里的句子,拿来形容林黛玉。宝玉一直暗恋黛玉,可是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郁结在心中的情一直很难表达,这个时候刚好借着《西厢记》的句子传达了自己的心意。
“林黛玉听了,不觉带腮连耳通红”,因为小说里面讲完这个话之后两人就上床做爱了,黛玉当然觉得很不好意思,怎么能这么露骨?“登时直竖起两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两只似睁非睁的眼,微腮带怒,薄面含嗔,指宝玉道:‘你这该死的胡说!好好的把这些淫词艳曲弄了来,还学了这些混话来欺负我,我告诉舅舅、舅母去。’说到‘欺负’两个字上,早又把眼圈儿红了,转身就走。”黛玉跟宝玉之间的私密感情多有趣?他们两人分享了“情”的世界,可是一旦碰到“性”,两个人就害怕了。黛玉觉得宝玉欺负了她。“宝玉着了急,向前拦道:‘好妹妹,千万饶我这一遭,原是我说错了。’”在过去礼教很严的家庭,绝对不能说这种露骨的话,他也觉得用那些禁书里面的句子形容黛玉,有些造次。他说:“若有心欺负你,明儿叫我掉在池子里,教个癫头鼋吞了去,变个大王八。”这又是小说里的话,一着急,禁书里的句子全都出来了。本来宝玉的语言里面是没有这些东西的,前面他写春、夏、秋、冬的诗美得要死。读了禁书后,语言风格马上就变了:“等你明儿做了‘一品夫人’病老归西的时候,我往你的坟上替你驮一辈子的碑去。”古代的碑底下有个像乌龟一样的东西,可那不是乌龟,叫赑屃。传说古代有一种龙生了九个儿子都不是龙,而是各种像龙的东西,其中有一个就是赑屃,很喜欢负重,所以总是背着一个石碑。
说得林黛玉就“嗤”的一声笑了,一面揉着眼睛,一面笑道:“一般唬的这个调儿,还只管胡说。‘呸,原来是苗儿不秀,是个银样镴枪头。’”“银样镴枪头”也是《西厢记》里的句子。林黛玉也用了,两个人都在用禁书的语言讲话。银样镴枪头的这个“镴”字,是指铅和锡的合金。大家看到的戏台上武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