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少不得拨冗接待,房内并无外人,便笑道:‘国舅老爷大喜!国舅老爷一路风尘辛苦。小的听见昨日的头起报马来,说今日大驾归府,略预备了一杯水酒挥尘,不知赐光谬领否?’”
这番话像不像戏台上的表演?简直不像王熙凤的语言。元春是贾琏的妹妹,所以王熙凤称呼贾琏为国舅,说你们家有贵妃娘娘了。忽然如此咬文嚼字,完全不是王熙凤的风格,这是她在跟丈夫开玩笑。其实王熙凤平时对贾琏很凶,管得很严,这时她完全用戏台上的口吻,言必称“小的”、“臣妾”,把个贾琏捧得不亦乐乎。贾琏也觉得好玩,就笑着说:“岂敢岂敢,多承多承。”也完全是戏台上的对话,可是很合适,因为小夫妻之间会有像演戏一样的关系,最有趣的是把比较深的感情,用这样轻松的方式表达。
“一面平儿与众丫环参拜毕,献茶。贾琏遂问别后家中的诸事,又谢凤姐的操持劳碌。”过去的父系社会毕竟还是以男主人为中心的,虽然这个家根本就是王熙凤在管,贾琏是一个窝囊废,可是他回来还是要问有没有什么事情。
后面凤姐的一大段话讲得漂亮得不得了,完全是在贾琏面前做戏。她道:“我那里照管得这些事!见识又浅,口角又笨,心肠又直率,人家给个棒槌,我就认作‘针’。”这是北方的俗语,意思是说自己很笨。“针”是双关语,指真假的“真”,表示人家对你做坏事你都当成好的,太天真的意思。“脸又软,搁不住人给两句好话,心里就慈悲了。况且又没经历过大事,胆子又小,太太略有些不自在,就吓的我连觉也睡不着了。”王熙凤是在丈夫面前撒娇。“我苦辞了几回,太太又不容辞,倒反说我图受用,不肯习学了。”其实是她自己一味想要抓权,王夫人叫她不要接,可是她好强硬要接的。“殊不知我是捻着一把汗儿呢。一句也不敢多说,一步也不敢多走。你是知道的,咱们家所有的这些管家奶奶们,那一位是好缠的?”她反而在告状了:“错一点儿,他们就笑话打趣,偏一点儿,他们就指桑说槐的抱怨。‘坐山观虎斗’,‘借剑杀人’,‘引风吹火’,‘站干岸儿’,‘推倒油瓶不扶’,都是全挂子的武艺。”“坐山观虎斗”,是说别人斗,他冷眼旁观;“借剑杀人”,就是把事情嫁祸到别人身上;“引风吹火”意思是去惹祸;“站干岸儿”,是隔岸观火,自己不惹事;“推倒油瓶不扶”,是说惹了事情以后不去收拾。其实凤姐自己做了很多这样的事情,至少“借剑杀人”的事情她肯定是做了,可是她现在说是别人在做这样的事。“况且我年轻,头等不压众,怨不得不放我在眼里。更可笑那府里忽然蓉儿媳妇死了,珍大哥又再三再四的在太太跟前跪着讨情,只要请我帮他几日。我是再四推辞,太太断不依,只得从命。”王熙凤是希望别人捧她,说你辛苦了、劳累了。“依旧被我闹了个马仰人翻,更不成个体统,至今珍大哥哥还抱怨后悔呢。”贾珍并没有抱怨,他知道王熙凤管得很好,可是王熙凤必须在丈夫面前这样说。“你这一来了,明儿你见了他,好歹描补描补,就说我年纪小,原没见过世面,谁叫大爷错委他的。”
《红楼梦》中很少有人讲这么长的话,当然,大概凤姐讲话的时候别人也不能插嘴。在整部《红楼梦》里,王熙凤那种现世的活泼非常动人,她太懂人性了,而且她把这个人性在手中把玩,玩到自己都开心得不得了。也就是说,她明明知道自己是在演戏,可是她还是很认真地演。黛玉正好相反,她从不演戏,只以本性示人。这又是对比。作者并没有特别地说他喜欢哪一个人,或者不喜欢哪一个人,对于他来讲,《红楼梦》中的这些人是他一生的缘分,黛玉是将来要在天上相见的仙缘,而王熙凤也许就是尘间的缘分。
“正说着,只听外间有人说话。”这又是一个非常精彩的对比写法。前面一段王熙凤在讲自己多么辛苦、多么委屈、多么笨,可接下来的一件事,你会发现不只王熙凤自己厉害,她手下的平儿也很厉害。如果不是特别机灵,给王熙凤当丫头,大概两天就被撵走了,因为一般人不知道如何去遮掩事情,可是王熙凤的丫头平儿、丰儿等都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