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包。从文学形式来说,没有一个人可以像他那样能包揽这么多的类型。可他自己并不觉得那些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相反,他觉得那些真正能跟自己的生命体验对接的细节和故事才是真正值得记录的。只是这个部分直到今天,我们都不见得能从文学中把它提炼出来,认定它是文学中最有价值的部分。
我想西方在文艺复兴以后,文学曾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不管是但丁的诗,还是薄伽丘的小说。尤其是在启蒙运动以后,小说绝对是整个社会革命里最重要的东西。像伏尔泰、孟德斯鸠他们,都是借着戏剧、小说这些最贴近民间的艺术来进行社会改革的。
可是在东方,这方面做得一直不够。“五四”运动之后,曾经想过努力去做这件事,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出现了很多好的文学,可是今天真正的创作性文学,在一个考试压力这么大的教育系统里,还是很难发挥正面的作用。甚至包括1960年代到1970年代台湾最好的文学作品,也并没有在当今的教育系统里受到重视。很多时候大家争论到底用文言文或者白话文,我觉得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到底什么是好的文学?因为文言文、白话文毕竟是形式,这些形式如果其间没有真性情的流露,没有对人性的强烈撞击,下一代孩子很可能会变得庸庸碌碌,没有个性,没有热情,无法被文学鼓舞。更无法想象有一天在晴雯临终的时候,敢于跟她交换内衣。这样的文学如果不敢选入主流教育系统,其他对枝节的争辩都没有什么意义。
所以大家注意一下,宝玉在他爸爸面前写完《姽婳词》以后,对晴雯的思念和真正的悲痛不可抑制地涌上心头,但他不敢声张,甚至不能让袭人知道,只得面对一片芙蓉花,写出了一篇祭奠晴雯的《芙蓉诔》。所以第七十八回出现了两个文学作品,一个是《姽婳词》,一个是《芙蓉诔》。希望大家有机会一定要细读这两篇作品,这里面有曹雪芹的文学观,在他看来,文字写得再美,词藻再华丽,在成人的世界再受赞美,如果没有真正的生命体验,没有真正的关怀跟热情,也不过是“姽婳”(鬼话)词而已。
而他对着芙蓉花写的《芙蓉诔》,表面上看起来是比《姽婳词》还难懂,几乎是古典神话的一次大聚合,可是《芙蓉诔》如果真正读进去,宝玉与晴雯生死离别的情景会再现,真正的心痛会出来。只是很少有人会从这个角度来读《芙蓉诔》,我们今天在殡仪馆听到的祭文,多年之前也许就已经听不懂了,它只是一种声音、一个惯例而已,因为没有人对死者做真正的追念和怀想。但《芙蓉诔》却是非常动人的祭文,因为它里面有非常多的细节,有这个男孩子跟死去的这个女孩之间最亲密的记忆,它也在哀悼所有死去而未完成的生命,是一曲真正的青春挽歌。
我们先看文本:“众人皆无别话,独有宝玉一心凄楚,回至园中,猛看见池上芙蓉,想起小丫环说晴雯作了芙蓉之神,不觉又喜欢起来。”好像觉得这个死亡不只是哀痛。“乃看着芙蓉嗟叹了一会。忽又想起死后并未至灵前一祭,如今何不在芙蓉之前一祭,岂不尽了礼,比俗人去灵前祭吊又更觉别致。”注意,晴雯死后耽搁了这么久,现在才是真正的祭奠,因为中间一直被阻断,《红楼梦》是希望深情是无论如何都割不断的。宝玉可以写《姽婳词》,但回来还是要私下里写祭文来表达哀悼之情。
大家都知道很多时候一个葬礼,可以把排场摆得一塌糊涂。记得秦可卿的葬礼,就因为丈夫贾蓉没有官位,贾家竟想尽办法替他买了个五品龙禁尉,有了名头,阵仗才能风光。这个时候葬礼已经不是悲哀和悼念,完全变成了一场家族的风光和排场秀。
宝玉痛恨这一切,宁愿独自面对自己的悲哀。“如今若学世俗之奠礼,断然不可;也还别开生面,另立个排场,风流奇异,于世无涉,方不负我二人之为人。”所以他写了一篇祭文,而且“用晴雯素日所喜之冰鲛縠一幅,楷字写成,名曰:《芙蓉女儿诔》,前序后歌”。“冰鲛縠”是一种很细的丝织出来的,没有染色的丝绸。我一再跟很多朋友说,如果祭文不是亲人的肺腑之言,是没有任何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