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觉得如果你是爱美的,或者爱文学艺术的,身边真该有几个这样的朋友。你在职场里不会讲的话,和这些朋友在一起,比如在一个画班里或者一个诗社里就可以讲。我知道在台北有一群写日本俳句的老先生、老太太,年龄都在七十五岁以上了,每个礼拜聚一次。在那里你会觉得他们好年轻,因为他们会直接说这句太烂了吧,或者说:好棒啊,你是怎么想到这个句子的?你能感觉到他们少年、少女时候的那个梦,在那一刻又回来了。

黛玉就联了一句:“良夜景暄暄。”“轻寒风剪剪,良夜景暄暄”,微寒的风一阵一阵吹来,美妙的夜晚到处都是明亮的。下面是比较有典故的,叫“争饼嘲黄发”。古代讲“黄发”是说人已经上了年纪。意思是人到中年应该不会去跟人家抢饼吃了,可是这天晚上大家都忘情了,都在嘲笑怎么到了中年还会跟人家抢月饼吃,其实在讲一种毫无顾忌的生命快乐。

湘云笑道:“这句不好,是你杜撰,用俗事来难我了。”黛玉笑道:“我说你是不曾见过书呢。吃饼是旧典,《唐书》、《唐志》你看了来再说。”这些小女孩真的非常厉害,她们没有绩测、段考,可是在知识方面竟然这么渊博。湘云已经算是读书很多的女孩子了,可是黛玉还笑她孤陋寡闻。有没有发现只有这样的知识追求才有真快乐,如果只是为了应付考试可真够无聊的,而在这个时候你会感觉到这是两个人的快乐,如此棋逢对手、强强相遇,生命的快乐才会出来。

湘云说:“这也难不倒我,也有了。”于是联道:“分瓜笑绿媛。”你看这是多严格的对仗,绿衣少女对黄发老人,“笑”对“嘲”,“分瓜”对“争饼”。头脑之机智、速度之快,令人惊讶!我想说,下一次选大学校长,不如就叫他们联句好了,很快就能见高下。连客家山歌都是这样唱的,他们就是我丢五个字过去,你要回五个字过来,否则我就不嫁你。民间对语言和文字有非常深厚的智慧,所以我不认为它们是什么不得了的文学典故,其实就是人的生命对声音和词汇的反应。

湘云又给出一句“香新荣玉桂”,金黄色的桂花叫金桂,杭州那边大多都是金桂,白色的就叫玉桂。“荣”是欣欣向荣,刚刚盛放的桂花的香味是最新鲜浓郁的。黛玉笑道:“分瓜可是实实你的杜撰了。”湘云笑道:“明日咱们对查出来,大家再说,这会别耽误了工夫。”作者是在暗示写诗到底是用典还是你的创造、杜撰,其实没有那么严重。如果全部都是典故,就根本没有了创造。因为明清以后,文学典故太多,搞得大家都不敢创作。每一个句子出来都要引经据典,只有用了别人的东西,才能证明我是个有知识的人,结果把文学变成了卖弄,严重缺乏自我创造。所以作者借这两个女孩子之口,在开玩笑似地说,为什么我就不能创造?因为前一句大家在抢月饼啊,连年纪大也在抢,这些女孩子抢着分西瓜不行吗?

黛玉“因联道:‘色健茂金萱。’”好漂亮的对仗,上一句的“香新”是在讲嗅觉,下一句是说金色的萱草颜色如此明亮。“色健”,我们很少看到形容颜色时用健康的“健”,大家到台东那一带,看到大片的金针花时,你就会想到“色健”两个字。金黄色的花朵在绿色的草丛里,真的是“色健茂金萱”。我讲“颜色健康”不知道大家能不能同意,比如青菜只要看颜色就知道它健不健康,萎萎黄黄的肯定不行,翠绿欲滴的一看就很健康,这就是“色健”。我觉得这还是在讲青春,青春是香味特别浓郁的时光,也是颜色非常鲜艳的季节。

我对很多朋友说,一定要找机会到南洋去看看豆蔻,你才知道为什么说“豆蔻年华”。豆蔻是一种香料,色彩浓艳,豆荚裂开里面是艳红色,一个一个的种子排在里面。你就明白“豆蔻年华”是在讲人到了发育的年龄以后,身体的那种美和强烈的生命力。所以“香新荣玉桂,色健茂金萱”,恰好说的是这两个少女的青春年华。

黛玉又给出下句:“蜡烛辉琼宴。”蜡烛映照着豪华的宴会。注意,她们一面写,一面评。湘云笑道:“‘金萱’二字便宜你了,省了多少力。”她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