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节。因为你没有真正观察,比如白先勇的《台北人》,写的就是台湾的酒场里面的小酒女孤恋花是怎么谋生活的,他绝对是对这一切有观察的。

文学有一部分提供了社会主流文化里完全看不到的东西,正规的主流教育中永远不会有这个部分。所以我关心的不是一个社会的教科书里有什么,而是敢肯定地说如果一个社会里的学生只有教科书,一定会完蛋的。比如在英国,教科书可能就是莎士比亚,可是他必须要有另外一个文化,可能是劳伦斯的小说,也可能是其他的东西;在法国也是,他们永远不会把让·热内的小说选在主流文化教科书里,可是法国的年轻人都在读让·热内。所以他们更成熟,会有主流文化之外的追求。今天年轻一代的朋友,可能连《红楼梦》中的这些部分都不太碰了,《红楼梦》被放在一个非常高雅的古典文学的殿堂上。我相信在很多的古典文学课上,大家都不讲这一段,但它却是《红楼梦》非常精彩的部分,是曹雪芹真正的生命经验。

“众人见他带酒,都说:‘很是,很是。果然他们风俗不好。’因喝道:‘快敬酒赔罪!’”欢场里就是这么闹的,大家起哄喝酒。“两个娈童都是演就的局套,都跪下奉酒。”我们觉得下跪很屈辱,可是对这些靠身体谋生的人来讲,下跪没什么了不起。说:“我们这行人,师父教的不论远近薄厚,只看一时有钱势就亲敬,便是活佛活仙,一时没了钱势,也不许理他。”有没有发现这些人说的是真话,你到这里来也不过是发泄欲望,花几两银子买他的身体而已。明天看到一个长得更俊、更美的,你会买另外一个。他们当然也一样。他们讲的是非常现实的关系,在欢场根本就没有道德、人情可言。注意,作者如果不是有过实际的观察,写不出这么动人的东西。就像《金大班的最后一夜》里一样,讲话很直接,没有丝毫的含蓄跟优雅。当她的身体都被当成货物在卖的时候,她的语言跟中文系的语言会完全不一样。只有了不起的文学才能让我们看到社会的各个方面。

“况且我们又年轻,又居这个行次,求舅太爷体恕些我们就过去了!”说着,“便举着酒俯膝跪下。那邢大舅心里虽软了,只还故作怒意”。有时候我常想嫖客去买的究竟是什么,花钱去买漂亮、买身体这我们都了解,还有时候是去买那种当大爷、被伺候的感觉。可是邢大舅还是要摆出不饶人的样子,你要更巴结我才行。这个心理也很有趣。如果一个人白天在单位不断地受到上司的打压,在晚上的欢场就极可能摆出一副大爷的模样,因为他要追求心理上的补偿。

我在讲第七十五回的时候,希望大家能够有一个新的角度。很多朋友来听我讲《红楼梦》,目的是想要亲近一种很古典的文学,学到很优雅的东西,但我对文学的解释和理解不止如此。我觉得把“音容宛在”念成“音容苑在”并不是最重要的事,那只是文辞上的没落,而文学上最大的没落是对人性的不了解。我对文学最看重的是它是否对人性有非常深层的刻画,而这种刻画拓宽了我的生命领域。我想如果不是这一段,我绝不会想到去看看“第三性公关”到底什么样。所以我一直觉得真正的好文学,最后也许并不在文字本身,而是能借着这些文字让你深入社会的各个角落,把你的领域拓宽,让你知道人性的复杂。如果我们不含道德偏见,我们不会立刻指责邢德全、薛蟠和贾珍,因为我们的社会里就有这样的人;我们也不会指责这两个势利眼的娈童,因为我们的社会里也有“第三性公关”。我觉得“第三性公关”是个了不起的发明,实在要比“娈童”二字高明。娈童的意思是说,把美丽的男孩子当成你的禁脔,带一个“女”字其实就是性别暧昧的角色。可是今天“第三性公关”真的就是公关,而且男性、女性都服侍。

“众人又劝道:‘这孩子是实情话。说得倒是,老舅是久惯怜香惜玉的,如何今日反这样起来?若不吃这酒,他两个怎敢起来!’邢舅已撑不住了。”欢场里就是要用非常奇怪的方法处理人际关系,其实就是闹酒,邢大舅终于撑不住了。曹雪芹的了不起在于,他没有把邢大舅写得特别坏,他对这些靠这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