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谋生的小孩子还是有一点心疼,“便说道:‘若不是众位说,我再不理。’”大家一定看得出来,邢德全跟薛蟠都是那种外面像霸王一样,其实心还蛮软的。欢场里最喜欢的就是这种人,因为他们很容易被骗,出手大方。“说着,方接过来一气干了。又斟了一碗来。”
“这大舅便酒勾往事,醉露真情起来,乃拍案对贾珍叹道:‘怨不得他们视钱如命。多少世宦大家出身的,若提起“钱势”二字,连骨肉都认不得了。老贤甥,昨日我和你那边的令伯母赌气,你不知道么?’贾珍道:‘不曾听见。’邢大舅叹道:‘就为钱这件混帐东西。利害!’”大家这才发现他的不快乐,不是因为这两个小孩,而是因为最近手头比较紧,去跟他的姐姐借钱,姐姐跟他翻了脸。这两个“第三性公关”说得一点不错,不知有多少家族的父子、母子、兄弟姊妹为了钱反目成仇。
“贾珍深知他与邢夫人不睦,每遭邢夫人弃恶,扳出怨言,因劝道:‘老舅,你也太散漫些。若只管花去,有多少给老舅花的?’邢大舅道:‘老贤甥,你不知我邢家底里。我母亲去世时我尚小,世事不知。他姊妹三个人,只有你令伯母年长出阁,一分家私都是他把持带来。如今二家姐虽也出阁,他家甚也艰穷,三家姐尚在家里,一应用度都是这里陪房王善保家的掌管。便来要钱,也非要的是你贾府的,我邢家家私也就够我花了。无奈竟不得到手,所以有冤无处诉。’”大概只有富贵家庭才会讲出这么难听的话。我常跟朋友讲,父亲过世的时候,我们六个兄弟姐妹就决定把他的所有存款都给他最疼的那个孙子买了辆车,遗产处理得这么简单,我觉得好快乐。可是听到很多家族要到日本住在最贵的一个饭店里,然后三四十口人开会开一个礼拜来分家产,我觉得好累。大概是因为钱的多少不一样,贾家属于那种要开一个月才分完遗产的家族,所以这个邢大舅就很不爽,借着酒劲把这些不快乐的事都讲了出来。
“贾珍见他酒后絮絮叨叨,恐被众人听见不雅,连忙用言语去解释。”注意,此时尤氏正在外面偷听、偷看,这是一个做太太和做母亲的人看到丈夫跟儿子做的一切,她忽然懂了。“这外面尤氏等听得十分真切,乃悄悄向银蝶道:‘你听见了?这是北院里大太太的兄弟抱怨他呢。可怜他亲兄弟还是这么样,可就怨不得这些人了。’因还要再往下听时,正值打幺番的也歇住了,要吃酒。因有一个问道:‘方才是谁得罪了老舅,我们竟不曾听得明白,且告诉我,我替评评这理。’邢德全见问,便把两个娈童不来理输的只去赶赢的话,告诉了一遍。这个年少的就夸道:‘这样说来,原实可恼,怨不得舅太爷生气。我且问你两个:舅太爷输了的,不过是银子钱,并没有输丢了鸡巴,你怎么就不理他了?’众人听了都大笑起来,连邢德全也喷了一地饭。”
这一段是最难得的文学,可惜我们今天可能未必觉得它是典雅的文学,教科书里也不会选这一段。但这是了不起的生命经验,在欢场里比这严重的话要多得多。我们就此能看到一个写作者是如何留下他最重要的东西的,这个最重要的东西是他对社会所有事物的观察。记不记得第九回里,提到了当时十二三岁的男孩子在学校会做什么样的事情,会讲什么样的黄色笑话?回忆一下自己初中、高中就会知道,第九回里的语言就出来了:你们两个人在那儿干吗?在厕所里面亲嘴摸屁股的?今天十几岁的小孩子读《红楼梦》,我跟他说你别的先别看,先看第九回,他看完以后,说:“哇,天呢,怎么跟我们讲的话一样,连我们的火星文,他们都会。”我马上明白这个小说不会立刻死掉,是因为它其中有活泼泼的东西,触碰到了生活最真实的地方。
这个时候尤氏就听不下去了,“在外面悄悄的啐了一口,骂道:‘你听听,这等没廉耻的小挨刀的,才丢了脑袋骨子,就胡唚嚼毛的。若再灌嗓下些黄汤去,还不知再唚出些什么东西来呢。’”尤氏也不知不觉地讲出了很粗的话。“一面说,一面便进去卸妆安歇。这里贾珍直至四更时,方才散了,就往佩凤屋里去了。”这就是这些男人的世界,作者轻描淡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