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含笑,连说:‘这里好!’”秦可卿就笑说:“我这屋子,大约连神仙也住得了。”“宝玉含笑”四个字用得真好,就是这个男孩子满意了,觉得可以了,这里可以做一个春梦了。“神仙”两个字在整个中国文学里面都在讲一个意义,就是自由。
“说着亲自展开了西子浣过的纱衾”,秦可卿要招呼贾宝玉睡觉了,她要替他盖被子。衾是一种纱做的精致纱被。这里不讲秦可卿替他盖被子,而说拿过西施浣过的纱衾。西施是古代美女,据说她在浣纱的时候,鱼看到她美丽的身影而忘记游水,所以沉到水底。我们常说“闭月羞花,沉鱼落雁”,“沉鱼”是在讲西施。
中国古代所有黄色小说都假借历史里的美女在写,我年轻的时候还看得到,特别是以武则天为主角的小说。现在越来越少,因为现在西方比较大胆,大家就不再去看中国的了。中国的这些东西,写得很隐蔽,要讲性又不太敢讲。这种东西现在一定落寞了,讲了半天镜子还没有讲到人,你会觉得很无聊。可这些东西,在当时对宝玉有强烈的吸引力,他在偷偷读这些书。宝玉跟黛玉有一次偷偷读《西厢记》,黛玉和他闹翻了,就说我去告诉舅舅,看不把你打死。因为《西厢记》在当时是“黄色小说”,讲的是男孩子张生违反礼教,爬墙过去跟崔莺莺发生了性关系。严格的大户人家是绝对不让小孩子读这种东西的。《西厢记》在现在是古典文学,在当时却相当于现在的色情小说,其实什么是色情小说很难判定,人的情欲很奇怪,越开放越无趣。人永远在追求极致,可是到最后很可能又回来,发现朦胧的东西反而更有迷惑力。《红楼梦》有一部分在讨论青春期孩子的情欲问题,《太真外传》在当时对宝玉来讲有很多感官的诱惑、性的诱惑,可是在今天很可能就变成很古典的东西。现在大概没有小孩子觉得把一个水果丢到女人乳房上是性小说,可在当时却惊心动魄,那样一个情节已经很勾引他了。
秦可卿又“移了红娘抱过的鸳鸯枕”,红娘是《西厢记》里帮张生和莺莺穿针引线的丫头,在过去的小说里主角一定是小姐。可是在元朝写出来的这个戏曲故事里,红娘变成了主角。这个丫头对于性非常主动,她是追求婚姻自由的第一人。长期以来,《西厢记》一直是禁书,可是几百年来它鼓励了很多人去争取恋爱和婚姻的自由。一本戏曲竟然几百年来变成大家私下阅读的一种向往,要到几百年后它才革命了。所以《西厢记》的社会学意义非常大,红娘变成了一个英雄。
贾宝玉看到枕头,便想到是红娘抱过的鸳鸯枕。如果你读过《西厢记》,你就知道那个鸳鸯枕一来之后就是上床了。所以他要做春梦了,做春梦之前有好多的准备,镜子、木瓜、盘子、帐子、榻,一直到被子、枕头,全部是道具。真正的好作家才能这么细心安排场景。有的小说你只看一次,有的看两三次,可是《红楼梦》大概可以看三十次以上。其中有太多细节,可以让你不断有所发现,他的铺排这么小心,又这么真实。我问过好多朋友,他们读《红楼梦》时都把这一段错过,可是这一段绝对是最重要的,因为这是宝玉的第一次性经验,如果你错过这一段,你根本不知道后面的性为什么会发生。只有整个现实世界被完全颠覆的时候,他才进入春梦。人要从道德的世界走进一个颠覆道德的世界是非常不容易的事。他内心也有挣扎,可此时武则天、杨贵妃、西施、红娘都在旁边鼓励他,他的《四书》、《五经》的那套程序才会垮掉,是这些人带领他进入春梦的世界。
“于是众奶母服侍宝玉卧好,款款散去,只留下袭人、媚人、晴雯、麝月四个丫环为伴。”所有的人都走了,做春梦不可能旁边有人。一个人对自己性的认知,尤其是男孩子的发育,他的第一次性的认知一定是孤独的,其实是没有对象的,第一个对象一定是他自己。所有的人都走了,只留下四个丫鬟在房间外面,注意跟刚才对联的暗示,袭人在这里。
在房间外面,“秦氏便吩咐小丫环们,好生在廊檐下,看着猫儿狗儿打架”。大家读到这一段会不会有一点奇怪,怎么会安排这一段,秦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