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奶啊,一直就没恨过我。”郑美玲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和雪球倾诉,“还记得我拎毛毯回来那天吗?”
那天,老太太喊郑美玲陪她去卫生所量血压,两人一前一后走着,却拐进了家边最大的超市。史秀珍闷头走到家居区,抄起一条加厚毛毯就去结账,出门直接甩进郑美玲怀里。
“林志风那破被都盖十几年了,早不暖和了。”
郑美玲抱着毛毯愣在原地,手指摸上包装袋的价签。半晌才轻声问:“咋的……不赶我走了?”
史秀珍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没出息的玩意儿,走都走了还回来干啥?”她的声音混在超市门口的叫卖声里,“在深圳找个有钱老头,不比跟着林志风那个窝囊废强?”
郑美玲小跑两步追上去,歪着头打量老太太的侧脸,“真不恨我了?”
“呸!”史秀珍对着地面狠狠啐了一口,“恨你不如恨林长贵那个短命鬼,死了还要拖累全家!”
走到十字路口等红灯时,郑美玲拽住老太太的胳膊,“那你咋还见我就跟斗鸡似的?连雪球都不让我看……”
史秀珍甩开她的手,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痛,“你呀,还是个笨蛋玩意儿。”
红灯跳绿,她迈步往前走,“要滚就滚得干脆点,三十出头收拾得漂漂亮亮,到哪儿不能重新开始?偏要一步三回头……”
郑美玲的脚步钉在了斑马线上。身后的人群推搡着绕过她,像水流避开一块石头。
史秀珍走出几步才发现人没跟上,转身时看见郑美玲站在原地,眼眶染了红。
老太太叹了口气,折回来拽她胳膊,“可要说我一点不恨,那也是睁眼说瞎话。”
她粗糙的拇指抹过郑美玲的眼角,“看着林志风天天喝得烂醉,看着雪球半夜哭着找妈……我这心里就跟刀绞似的。”
两人慢慢走过斑马线,史秀珍用力捏了捏郑美玲搀着她的手臂,“可你也是真不争气……要恨就该让我这老太太恨到底。”
郑美玲没说话,只把她搀得更紧了些。
火盆里的纸钱渐渐熄了,最后一点火星在灰烬中挣扎了几下,终于归于沉寂。
郑美玲眼中的光也随之暗下去,可奇怪的是,念叨出来,她心里反倒轻松了几分。
林雪球的脑海里不断浮现那些清晨。
奶奶骑着二八大杠送她和袁星火上学,她坐在前杠,袁星火坐在后座。奶奶总是一边吃力地蹬着车,一边气喘吁吁地说,“你俩小兔崽子争点气,以后都买小汽车,带我这老太太去大城市开开眼。”
可如今她在北京漂泊十年,却从未兑现过这个承诺。
林雪球的目光落在奶奶手背上那些褐色的老年斑,它们像一片不断扩张的疆域,在皱巴的皮肤上攻城略地。
可讽刺的是,这个手的主人,一辈子都没迈出过平原县那道快塌了的老城墙。
林雪球常常觉得奶奶是恨妈妈的,可有时候又觉得她不恨。恨的时候,奶奶会骂妈妈狠心,扔下丈夫,撇下女儿,头也不回地走了;不恨的时候,又说妈妈有闯劲,脑袋聪明,平原的一亩三分地困不住她。
直到今天,林雪球明白了。当奶奶恨妈妈时,她是林志风的母亲,是自己的奶奶;而当她不恨时,她是史秀珍,是郑美玲的师父,是一个被平原困住的女人。
夜风吹动未燃尽的纸灰,有几片飘起来,落在奶奶的寿衣上。林雪球伸手轻轻拂去,触到寿衣冰凉的绸面。
她意识到,这个“人”再也无法跟她争论,再也无法替她挡风遮雪。
再也没有机会去任何地方了。
史秀珍在老房子里要上停七天。怕屋子太热,炕和炉子都没有烧,所有人都硬冻着。可没人觉得冷。
丧事的操办全落在了林志风肩上。他让袁星火寸步不离地跟着自己,从选寿材到定纸扎,事事都要他经手。
虽然大多时候袁星火只是站在一旁递烟倒茶,但林志风固执地说:“有些事,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