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眼眶通红,林雪球想起小时候生病,她也是这样的,眼神中有着想藏又藏不住的慌。

但现在角色对调了,该由她来当那个稳住局面的人。

“妈,爸。”她站起身,声音比想象中稳,“别慌,人还在抢救。”

袁星火不动声色地站到她身侧,手臂若有若无地贴着她的衣袖。

这个细微的触碰,足以让她在汹涌的情绪中稳住呼吸。

林志风嘴唇颤着,目光在抢救室的门和女儿的脸之间来回游移。

父亲这副模样,林雪球也见过。那年爷爷进抢救室,他也是这样站在抢救室门口,把手里的一包红梅烟捻成了碎末。

那时她太小,只能看到父亲的后背在走廊灯光下投出一道长长的影子。现在她才能看清,那道影子里压着多少说不出口的恐惧。

“爸。”她向前一步。

林志风抓住她的手腕,张了张嘴,却只发出气音,“你奶奶她……”

“会没事的。”林雪球反手握住父亲的手,发现那双常年干活的手此刻冰凉得骇人。她轻拍父亲手背,这是小时候父亲安抚她时常做的动作。

抢救室的门突然打开。四个人的呼吸同时一滞。

蒸笼掀开的雾气里,郑美玲第一次见到史秀珍。

郑美玲十八岁,刚在厂长办公室哭哑了嗓子,才换来一个顶替父亲工号的机会。没学历没技术的她只能被分到食堂打杂。史秀珍那年三十八岁,是面点组的组长,胳膊粗得能揉十斤面,嗓门比车间的机床还响。

郑美玲去切菜组,第一刀下去就削了指头。血珠渗进土豆的断面,她疼得“嘶”了一声,还没来得及擦,后衣领就被人冷不丁一拽。

“笨蛋玩意儿!”史秀珍拎着她,像拎只不听话的猫崽子,“咱这土豆丝纯素的,用不着你往里添荤腥!”

食堂里哄笑起来。郑美玲耳根发烫,却梗着脖子顶回去,“你们头回摸刀就能切好?”

史秀珍没接话,三下五除二把她手包好,给她套了双胶皮手套就拽着她往面案前一杵,“笨是笨,胳膊倒有劲。”她甩过来一团发好的面,“揉!揉不光滑今天别想吃午饭。”

蒸汽弥漫的厨房里,郑美玲揉得满头大汗,史秀珍就站在旁边骂:“用腰劲!”“你当搓衣裳呢?”

后来,她开始学包包子。

“褶子捏十八个,多数一下能累死你?”史秀珍骂归骂,最后总会把活接过去,三两下捏出漂亮的褶。久了,郑美玲反倒乐得挨骂,能学手艺不说,还能省了力气。

食堂的老嫂子们看不下去,偷偷拉她,“改认我当师父吧,哪有这么糟践人的?”

郑美玲只是笑,“她除了嘴狠,没啥毛病。”

那年夏天最热的那天,郑美玲来例假了。经血弄脏了工装裤,她自己还没察觉,史秀珍已经一把拽住她,连拖带拉进了机械厂的公厕。

“拿着!”一条干净裤子和一包卫生巾塞进她怀里。

郑美玲愣住。那年头卫生巾是稀罕物,厂里女工大多还用草纸。她窘迫地捏着包装袋,“我……没用过呀,这咋用?”

史秀珍也卡了壳,耳根可疑地红了,“我瞅瞅,这有啥不会的?”

两个女人在公厕里对着头研究,塑料膜撕了又贴,贴了又撕。最后总算垫好,凉丝丝的触感让郑美玲松了口气。

史秀珍又骂她:“人家小姑娘现在都时兴用这个,就你还用那破草纸,那玩意儿多捂得慌,也不怕年纪轻轻坐下病。”

郑美玲低头系裤带,鼻子发酸。她月事来了六年,亲妈没管过,大伯母没问过,倒让这个骂了她半年的师父操了心。

后来她嫁给林志风才知道,史秀珍给她买了卫生巾,自己却从没用过。老太太攒的那包“奢侈品”,是专门留给她的。

郑美玲离开平原这二十年间,她每回来一次,史秀珍就老了一点。

等她这次回来了,老太太也老得不成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