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之事不宜用来置气。我与廖大人并非初见,这番情形也非邱家第一次遇见。既是再战,胜负还未可知。”
父亲一如既往的平和,但言语间已多了些许过往肃杀之气,许秋迟盯着池塘中那个模糊的影子,顾左右而言他地叹道。
“秦掌柜的诊金收得贵了些,但施针的手法确实一流,父亲瞧着是大有起色了。有她在,我倒是少了些担忧。”
邱偃没有在意对方的迂回,声音又比方才低沉几分。
“都城水深流急、恶鬼潜渊,稍不留神便会被扯住后腿、拉入万丈深渊之中,亦或一朝失足、深陷泥潭染缸中无法挣脱,既无法去那浩瀚江河湖海之中,更无法再回到这偏安一隅的小小池塘,你当真想好了吗?”
同九皋相比,邱府不过一顷池塘。而同都城相比,九皋不过坛瓮罢了。
“父亲幽囚龙枢、邱家被困九皋的这些年,我无时无刻不渴望着能够离开这个清冷的家、这座无人在意的城池、这个被人遗忘的江湖一角。如今我终于有了这样一个机会,父亲要做的便是成全我。”许秋迟抓起一把豆粕撒向池中,最后再望一眼那些鲜艳的影子,“兄长向往疏阔江湖,而我已习惯了在狭小之所同人周旋。或许当年周亚贤来的时候,该带走的人也是我。不过走错了十几年的路,后半生若能纠正交换过来,倒也不算太晚。”
许秋迟话音落地,许久也未听到父亲回应,转头望去便见邱偃又出神地望着远方。
过去这几年,父亲常常流露出这样的神情。有时他会觉得,对方或许不是病了,只是时光在其身上忘记了向前流逝,使得那些遥远的记忆倒退着涌来、一日比一日清晰。他回到了初入这座龙枢小城的那一天,回到了居巢大火的那一天,回到先帝下旨命黑月讨伐孝陵叛军的那一天……唯独没有在眼下。
许秋迟深吸一口气,就在他想要开口再说些什么的时候,邱偃突然开口。
“成平十二年春末,边境敌袭、狄夷相继来犯,绥州兵变、丰林六城危矣,而我的父母宗族就在离丰林不过三十里的青石镇。我决定领布甲、入行伍的那一刻,想的并不是军功加身、威震四方,而只是守住青石镇的那座石桥、守住石桥后的家乡而已。”
许秋迟望着父亲那双出神的眼睛,哽在喉咙的话还是说了出口。
“即使称病致仕,父亲也不可能告老还乡。就像当初兄长不能回城,就像将来我无法离开都城一样。”
他说出了残忍的事实,然而邱偃的声音无限平和,像是回到了一切悲剧还未被触发的从前。
“你在这里出生、长大,但仍觉得身如浮萍、无从归属。因为你觉得自己没有故乡。只有当你决定为这片土地力战拼杀时,这里才会是你的故乡。”
许秋迟怔然许久,才缓缓低下头去,声音中有种不易察觉的黯然与自嘲。
“我不是父兄,手无缚鸡之力,心中也并无杀伐果断,看来此生都无法拥有属于自己的故乡了。”
下一刻,他握着腰扇的那只手被握住了,老将军的手上仍有没有褪去的薄茧,眼睛挣扎着望向他,嘴唇颤抖许久,才哑声开口道。
“所谓信念不在兵武,而在此心。不论何时,你都要记住,你要到哪里去并不能成为你走下去的动力,你从哪里来才能支撑着你不断前行。”
黄昏时分,城门关闭前一刻,邱府那辆马车终于晃晃悠悠驶出了幽阳街。
出城的这段路并不长,可那车厢中的人却像是突发了恶疾、屁股底下长了刺,一会扭到左边、一会蹭到右边,半晌终于忍不住催促道。
“快些赶车,马忘记喂了么?”
主人家开口训斥,寻常的赶车人定要低声赔罪。可眼下车厢外面坐着的那个才是半个主子,斜瞥过来的目光能砍死人。
“二少爷若是嫌慢,自个下去跑便是。”
柳裁梧说罢、手腕一翻,辔绳抖得噼啪作响,大青马迈开蹄子向前狂奔而去,带着车中的人飞快向城门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