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九龄的目光跟着那男人伤心离去的背影转了一圈,突然间感觉自身背上也被一阵视线刺得发痛。

他回过头,发现父亲那双昏聩浑浊的眼珠正牢牢地盯着自己不放。此时的父亲不再像是命数将尽的世家掌权者在看被自己寄予厚望的继承人,而仿佛是老朽的头狼审视即将夺取自身权位的新一任狼王,眼神中满是不甘。

只是,到底日薄西山,回天乏术。

老爷子含糊不清,又语速极快地说了些什么话,忠伯尽职尽责地替他向颜九龄翻译:“大少爷,老爷是吩咐您,日后也多约束约束家里的下人,不可再在太太跟前乱嚼舌根,传些没根没底的闲话……祖上的那些荒谬规矩,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当不得真的。”

颜家人其实并不是纯正的汉人血统,如果正经往上回溯祖缘,大概要论到五胡乱华那一阵。

汉夷彼此联姻,来自东北偏邦的颜察氏与汉人几代通婚定居,又因历代战火南迁,不知多少个百年之后,才有了江南豪族颜家。颜氏血统混杂,连带着未开化的一些陈规陋习,也不得不沿袭了好几代,深为沐浴儒教圣人教化的中原人所诟病。

颜九龄静静地听着,脸上并无半分不虞神色,恭谨而自然:“父亲,病中不宜忧思过重,您还是不要想这么多了。”

态度虽好,到底也没松口答应。

颜老爷这一腔为人夫为人父的苦心也着实令人叹惋。既怕自己去了,年轻妻子无人看顾,度日艰难;又怕儿子太体贴入微,把人照顾到了自己房里去。这一口气在喉咙里吊着,怎么都不肯咽下去,老爷子萎黄的面色都被快憋成了猪肝色。

颜九龄到底不是那等忤逆亲父的不肖子孙,见父亲竟是这般不肯瞑目的狰狞模样,只得妥协:“您放心,我会好生照看那人,定不会逼迫他做违背本心的事。”

得了儿子一句保证,颜老爷虽然仍不算完全放心,但实在精缺力乏,强撑着又叮嘱了几句,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闭上了眼睛,暂时昏睡过去。

见颜九龄面露疲色,忠伯便出言劝道:“少爷,您伺候了老爷好几日,想必也累了,不如到稍间里歇一歇吧。”

颜九龄并不答应,随便在病床边的脚踏上找了个地方坐了,“不用了,我年轻,身子受得住,倒是您,若是困乏了就先歇息一阵,不必担心我。”

主子都没歇,哪有做人奴才的躲懒呢?忠伯摇摇头,心里却为大少爷的这一番纯孝之心感动不已,眼角都微微湿润了。

为了打起精神,他捡了几个话头跟大少爷闲聊着,到了后半夜也没什么困意。眼光偶尔向外间撒去,只见姨娘小姐们都困倦地歪斜椅上,眼皮子上下打架,只有太太神情清明,面带忧色,不时往里面张望,不由更是感叹:“也不枉老爷对太太一往情深啊。”

颜九龄顺着他目光看去,正巧对上了那双不安地看过来的纯黑眼睛。王惠生眨眨眼,若无其事地别开视线,嘴角却抿得紧紧的。

颜九龄笑了一下,没什么温情的意思,显出十足十的凉薄:“父亲一生风流,我记得幼时还常见他将自己的美姬爱妾赠予兄弟好友,没想到临到老了,倒对一个不男不女的戏子如此看重,还生怕我对那人有什么不轨之心。”

忠伯也叹息:“那少爷可要按老爷吩咐的做?太太……也是个身世孤苦的可怜人。”

颜九龄没说话,望着一豆灯火沉思许久,方才慢悠悠开口,说起的却是别的话头:“忠伯,我在西洋读了十年的书,接受的也都是最先进时兴的教育。要不是父亲突然来了那么一封电报催我回来,我是打算以后都留在那边生活的。”

忠伯一时有些摸不准大少爷是什么意思,莫不是打算等此间事了再返回西洋去?可颜家嫡系只有大少爷这么一个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他若是撂担子不干了,难不成要把这偌大家业全都拱手让给其他不入流的几房?

忠伯心里一慌,连忙挤出一个勉强的笑脸,“少爷这是说哪里话?这人的根子就长在生养自己的故土里,哪能不回家?就像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