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稳喽!”李师傅吐掉烟嘴,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挽起袖管,露出筋肉虬结的小臂,从磨刀石上提起一柄尺长的放血尖刀。刀锋雪亮,映着冬日里稀薄的晨光,寒气森森。他手法快得惊人,弯腰,突刺,手腕一拧一抽,一道滚烫的血箭精准地喷射进条凳下早已备好的大瓦盆里。猪的嚎叫声猛地拔高,随即又戛然而止,只剩下喉间粗重的倒气声,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霸道地钻进每个人的鼻腔。
小荔站在屋檐下避风处,手里攥着一把刚剥好的瓜子,目光落在院中那充满原始力量与血腥的画面,有些不适应。
“呕臭死了!恶心死了!”一声尖锐刺耳的抱怨陡然响起,打破了某种微妙的平衡。是张彩霞。她不知何时也挪到了屋檐下,离小荔几步远,此刻正用一方崭新的、绣着俗气大红花的白手绢紧紧捂住口鼻,眉头拧成了疙瘩,嫌恶地跺着脚,好像地上沾满了秽物。“乡下人就是野蛮!杀个猪也这么大阵仗,臭气熏天的,叫人怎么待得住!”她尖细的声音在猪的垂死喘息和人们的吆喝声中格外刺耳,引来附近家里几个女人的不满,看热闹的人也纷纷侧目。
“哟,嫌臭啊?”英子正提着一桶滚烫的开水过来,闻言立刻停下脚步,腰一叉,声音洪亮得能盖过猪嚎,“嫌臭回你城里那香喷喷的鸟笼去啊!搁这儿装什么千金小姐?这味儿才叫实在!才叫过年的味儿!闻着就叫人流口水,香得很!”她故意用力吸了吸鼻子,夸张地做出陶醉的表情,眼风挑衅地扫过张彩霞瞬间涨红的脸。
张彩霞气得嘴唇哆嗦,刚想反唇相讥,却被她妈王凤琴一把拉住胳膊。王凤琴脸上堆着假笑,眼神却有些闪烁:“英子,少说两句。你表姐她打小城里长大,爱干净,闻不惯这味儿正常。”她飞快地瞥了一眼院中忙碌的男人们,声音压低了点,“待会儿吃上热乎的杀猪菜就好了。”
“哼!”英子从鼻子里重重哼出一声,懒得再理会这对母女,提着水桶大步走向热气蒸腾的大锅。
小荔默默看着这场小小的交锋,指尖无意识地将一颗葵花籽碾碎。看着她大姑姑穿着洗的发白的旧棉袄,却一脸高人一等的表情,觉得膈应人。
院子里的喧嚣似乎隔了一层水幕,变得模糊不清。李师傅正指挥着人将分割好的大块猪肉挂上架子,鲜红的肉块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泛着油润的光泽。男人们吆喝着,女人们穿梭着准备盆碗。这时候二伯娘李来睇的眼睛,像最精明的秤砣,死死钉在那几扇最厚实、肥膘雪白的肋排和后臀尖上。她手里攥着一块抹布,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眼神里的算计几乎要凝成实质这些都是能熬出大油、能卖上好价钱的硬货!绝不能被那两个空手上门、只会动嘴的姑子分走大头!
热气腾腾的饭菜终于摆上了堂屋的大炕桌。硕大的粗瓷海碗里,堆满了油亮喷香的酸菜白肉炖血肠,汤汁浓郁,酸菜的清爽中和了肥肉的油腻,切成大片的五花肉颤巍巍地泛着诱人的光泽。旁边是满满一大盘切得薄厚均匀的蒜泥白肉,蒜香扑鼻;拆骨肉撕成了细条,拌着碧绿的葱花;还有爆炒得脆嫩的猪肝,色泽酱红。粗瓷盆里是黄澄澄的玉米面大饼子,冒着腾腾热气。浓郁的肉香霸道地填满了整个空间,驱散了冬日的寒意,也暂时压下了某些暗涌的心事。
众人围着炕桌坐定,热气熏得人脸发红。老太太脸上带着当家主母的矜持笑容,拿起筷子,清了清嗓子:“都别愣着了,快吃!趁热乎!”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两个女儿和外孙们,那份慈爱显而易见。
“妈,您也快吃。”大姑王凤琴笑着应和,手上却不停,一筷子就精准地叉起海碗里最大最厚、肥膘足有两指宽的一片五花肉,稳稳地放进了张彩霞的碗里“彩霞,吃这个,补补!看你瘦的。”
张彩霞看着碗里那片肥得几乎透明的肉,眉头立刻又拧了起来,用筷子尖嫌弃地拨弄了一下,小声嘟囔:“腻死了……看着就没胃口。”
她这副矫揉造作的模样,落在英子眼里,只让她心底嗤笑一声,暗骂:“真是丑人多作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