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离开伯府那日,庭院所有梨花尽数开放,如同大片洁白的雪。

府中庶务众多,谢淮和我坐于主座,花厅下站满了府内外大小管事。

既是离开,总要做好各项交接,老夫人掌管不来中馈,谢淮就要有个大致的了解。

伯府四年,各处的陟罚臧否,运行流转我皆定有条例,不出半个时辰,便理清了章程。

谢淮从一开始端茶的闲适,到最后哑口无言,半晌才放下茶杯,低声道:「夫人行事面面俱到。」

他停顿了下,哑声说:「……这些年,你辛苦了。」

「我走后规章制度依循旧例便可。」我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将陈伯递来的一沓账本排开:「最为重要的,还是这些年的总账。」

新婚三月后谢淮前往蜀州,整个伯府我一人力不从心,下人最会看形势,那一整年,我在账上吃了不少亏。

闷亏吃多了,在油灯下头昏脑涨看账本的深夜也多了,便能熟能生巧了。

每一处,每一项支出都干净透明,对完三大本后,陈伯叹道:「夫人做事最为磊落坦荡,这三年从未出过一丝错。」

谢淮端着茶盏的手无端抖了一下。

第四本,我正要打开,谢淮却突然握住了我的手腕,很轻,像是怕吓到我似的。

「……不用查了。」他低哑着重复:「不用查了。」

「不。」我看着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总得让你知道,我是否真的爱慕虚荣,品性瑕疵。」

谢淮像是被烫到似地放开了我的手腕,第一次,在和我对视时,他率先移开了眼。

花厅满堂寂静,我凝目望去,掠过厅下的每一个人,笑笑:「这四年,多谢各位管事的照拂。」

陈伯猝然偏过了脸去,众人或眼红,或低头,不舍在沉默中蔓延。

我看向谢淮,郑重地为他倒了杯茶,以茶代酒:「世子爷仁厚,这些年为我弟弟周转,大恩我没齿难忘。」

谢淮嘴唇动了动:「这本是我该做的。」

我笑笑,起身向他行了一礼:「那封和离书,还烦请世子爷移交官府加盖朱印。」

15

不等谢淮回话,我便转身离开。

穿过花厅,走过中庭,脚步轻轻,百年梨树簌簌而落,似在挽留,又像是饱含祝福的送别。

侧门外我租赁的马车正在等候,我提裙正踏入最后一截台阶,听到身后一声稚嫩的「夫人」!

我回头,门厅两侧长廊站满了伯府下人,不舍地凝望着我,老夫人和谢淮站在最远处堂前。

在我面前,半大小厮「扑通」一声向我跪下,干脆地磕了三个响头。

我有几分诧异,正要将他扶起来,却见小厮道:「两年前我娘病重,没钱抓药,是夫人叫绿荷姑娘私下给我送来了银两。」

我一愣,恍然记起,从深处抓到了这段回忆。

「我娘的命是夫人救的,这府内大半都受过您照拂,您体恤我们,我们都知道。」

他吸了吸鼻子:「我不识字,说不出什么话,只望您往后日子过得顺意。」

我扶他起来,他半年前被陈伯收了义子,今日再莽撞,老夫人看在陈伯面上也不会对他过多责罚。

是以,他今日才敢代表伯府内众人给我磕这三个头。

「往后叫陈伯教你认几个字。」我眼底有几分湿意,眨了眨眼,才往下挤出了声音:「你们的心意,我都明白,日后,你帮我多照顾下绿荷。」

我抬头,看见了右侧长廊躲在圆柱后红着眼的绿荷。

她是个傻姑娘,可惜身契在伯府,我无法带她离开。

我最后将目光移向了堂前,距离太远,我看不清谢淮脸上的表情。

不过无所谓了,伯府这四年,我又何时看清过他的脸呢?

上了马车,车轮滚滚,我坐了半晌,才如梦初醒般意识到自己走出了伯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