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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在街角茶楼寻个最不起眼的角落坐下,点一壶最廉价的粗茶,默默听着邻桌唾沫横飞地争论着只言片语传出来的“聖人之意”,有人引经据典,有人拍桌瞪眼,他却始终垂着眼睑,指节偶尔在木桌上輕輕叩击,仿佛在数着时间的流逝,从不插言,也无人留意到他这个沉默的听客。

这一日,官学大门前,负责抽签的童子从签筒里摸出一根细长的竹签,尖着嗓子念出了抽中的第一个问题。

问题不长,关乎《春秋》笔法中一处隐晦的义理辨析。

人群一阵骚动,无数脖颈伸得更长,目光齐刷刷地扫视着,试图找出是哪位学究提出了如此刁钻的问题。

那身着半旧儒衫的老者,一直静静立在人群相对稀疏的外围,此刻却微微抬了抬眼皮,并未移动。

他身旁一个好事的年轻人推了他一把,低声道:“老丈,好像是你提的问题!”

老者这才不紧不慢地点点头,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神情,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件意料之中的小事。

周围几道探究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见他衣着寒酸,又多了几分轻视和不解。

童子确认无误,便拿着木牌,轉身走向官学那扇厚重的侧门。

人群的目光追随着他,嗡嗡的議论声并未停歇。

“这问题可深了,不知聖人会如何作答?”

“看这老头其貌不扬,倒有几分学问。”

“哼,哗众取宠罢了,看聖人怎么点醒他。”

老者对周遭的議论充耳不聞,只负手而立,目光平靜地望着那扇紧闭的侧门。

片刻之后,侧门吱呀一声打开,童子快步走了出来,手里捧着一张折叠整齐的竹简,径直回到老者等候的地方。

四周立刻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无数双眼睛紧盯着那张薄薄的竹简,仿佛上面写着的不是文字,而是万两黄金。

童子清了清嗓子,展开竹简,一字一句地将纸条上的答语念了出来。

那答语确实写得漂亮,引经据典,辞藻华美,对老者提出的那个关于《春秋》义理的诘问,给出了一个逻辑自洽、听上去无懈可击的回应。

话音刚落,人群瞬间沸腾起来,一片压抑不住的赞叹声此起彼伏。

“妙啊!妙啊!果然是圣人之言!”

“此解闻所未闻,鞭辟入里,发人深省!”

“困扰我多日之惑,今日茅塞顿开!圣人果然是圣人!”

各种溢美之词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那老者淹没。

不少人看向老者的目光,已经带上了几分幸灾乐祸。

然而,就在这一片赞誉声浪的顶峰,那老者却缓缓地、清晰地摇了摇头。

他清癯的面容上不见丝毫激动或感激,甚至连一点意外都没有,反而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

他抬起手,示意那正准备转身离去的童子稍待。

然后,他用一种清晰沉稳,却又带着不容置疑力度的声音开口。

声音不大,却像一块投入滚烫油锅的冰块,瞬间让周遭鼎沸的喧嚣凝固:

“此言差矣。”

方才还喧闹赞叹的人潮,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捂住嘴巴,瞬间鸦雀无声。

老者顿了顿,目光平静地扫过周围一张张愕然呆滞的脸孔。

他继续不疾不徐地说道:“圣人方才所答,文辞虽丽,看似圆融周全,实则避重就轻,回避了问题核心的矛盾之处。”

“且引《左传》之例证《公羊》之微言大义,其解虽巧,然与《公羊》一贯之本意,恐有根本相悖之处。”

他微微扬起下巴,那双深邃的眼睛似乎穿透了拥挤的人群,望向官学建筑的深处,圣人所在。

“敢问,”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丝毫火气,只有一种对学术纯粹的探究和坚持,“此等以辞害意、曲解经义之谬误,又当作何解释?”

空气仿佛彻底凝固了,连风都屏住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