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的好像该是柳轻绮,该是他痛、他难过、他恐惧,但是不。他越冷静,方濯就越难受。他那时想到只为那一眼,他吃了那样的苦头——只为那一望。他十五岁时捏着笔坐在第一排,目不转睛地看着“长老”柳轻绮一手拿书挡着半张脸,一手托着腮,悄悄打瞌睡,头一点一点的,就每日总盼望着能实现这一望的这堂课。他为那一眼,从少年起,便搭进去了全部的心情。这时候他痛苦极了,仿佛被推下高台、一剑穿过胸口的是他,此刻眼中流出来的不是泪,而是腥臭的脓血。它让他止步不前,令他瞻前顾后、深陷泥潭。它注定使他瑟缩,让他自卑,并最终极大地改变他。
柳轻绮依旧在说什么,断断续续的,像是想到哪儿就讲哪儿,但是跟过往毫无关系。他一门心思地从十六岁之间划了一道线,前面属于地狱,后面仿佛才属于现世的人生。方濯摇摇头,放开他,任由柳轻绮抬手上来,抹了一把他的脸。眼泪被抹去一半,力气也很重,他看到柳轻绮笑了,抬手拍拍他的后背,示意他坐下。
“我给你倒杯茶,再给你擦擦脸。”
柳轻绮语气轻松,像是松了一口气。
接着,他没再犹豫,转身要去提水。方濯却喊住了他。
“师尊。”
柳轻绮的脚步顿了一顿。等到他回过头来的时候,方濯仿佛已经彻底冷静了下来。他的胸腔不跳了,眼皮不抖了,嘴唇也不苍白了。他冷峻从容,却又温和可亲。他只平静地问道:
“师尊,我想问你一件事。”
柳轻绮沉默了很久。最后叹了口气。
他说:“说吧。”
方濯道:“我想问,几个月前在仁城,当我提着剑上楼要来杀你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
柳轻绮笑起来。虽说有些勉强,但他到底还能对此问题报以微笑。他抬起手来比划了一会儿,最终放弃,有些无奈道:“你不要把我想的怎么傻。我是被人威胁过不错,但是我也不会以后就此自暴自弃,任由别人来杀我。”
“是,”方濯说,“所以那时候你怎么想?”
柳轻绮笑容不变:“什么话,问这个没有意义吧。”
“告诉我吧。”
“我早忘了。”柳轻绮道,“而且事情发生如此紧急,我什么也想不到。”
两人对视许久,柳轻绮的目光留不住,移向了另一侧。方濯那双通红的眼睛此刻已经开始发肿了,但他盯着瞧个不停。他放轻了声音,低声说:
“告诉我吧,师尊,至少我想从你嘴里知道一件真实属于你自己的事情,哪怕只有一件。”
“我就想知道当时你看到我提着剑上楼找你、拿着剑都已经要割开你的喉管的时候,你没还招,也没出手,到底是怎么想的?”
柳轻绮将眼神放开,而又慢慢地转回来。他与方濯对视,仿佛目光也已随着这喧嚣过后的寂静缓缓地落入尘泥之中。半晌他勉强勾一勾唇角,意味复杂地笑了笑,耸了耸肩膀。
“我没想什么,”他说,“如果真的有,那我只是在想,你杀了我,没关系。但是若我真的死在你的手里,当你清醒之后,你会伤心的。”
“阿濯,所以,你不该哭。”
柳轻绮看着他,目光从容而镇定,却又有如戏谑般。
“我不想看你伤心。”
他说着话,摊开手,冲方濯笑了一笑。而此时在方濯的眼里,当他随即转身走向灶台时,没两步,就仿佛被时间虚化,融入进一片水蒸气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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