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劲儿,就能从皮肉里勒出白骨,与那血肉混合在一起。劈开的果肉像四溅的血液,将雪地都染得鲜红。就这么愣愣地看着,就这么怔怔地瞧着。看到天地崩裂,看到地老天荒吧。
梦里总能看到大雪。在振鹭山最不少见的就是大雪,这压根不算个什么奇异的现象。只有雪里那隐隐的暖才叫奇怪呢。可就是这么奇怪的事情经常发生,在这铺天盖地的大雪里,他从来不觉得冷。面前什么也没有,连自己也看不着。风啊,雨啊,都消失了。好像一切都消失了。他不知道该不该走,该不该动身,可面前什么也没有,应该走到哪儿去呢?连路都被大雪遮盖了。大雪,大雪。只能看见铺在边缘的小石子儿路,可那细细碎碎的石头总让他想起咳在地上的血滴子。望得出神时候,一只手落上头顶,轻轻揉了揉。他在说话,有人在说话。没声音,没动静,没景象,没影子。
师尊。师尊。
他慢慢回头,却急急忙忙地叫着。这时他突然意识到又是那个梦。梦里只有一个黑漆漆的屋子和一具棺椁,屋子外是一片雪白的光亮,没花没草,只有光。他躺在棺内,擦干净了脸,早将血污一点点抹净。看他的容貌,猜不出他到底多少岁。二十岁?三十岁?随便吧。他趴在棺椁旁边,是一个已经再熟悉不过的姿势。像一个刚出世的孩童一样观察着里面的人,仿佛他就是他的全世界。黑漆漆的空洞里只有这么一点光,叫他掌着。提着灯,瞧一瞧吧。看看他年轻的眉眼和紧闭的双唇。他在说话,但没有张开嘴。从那抿成一条线的嘴唇边缘他隐隐看到一抹笑意。是那笑意在说话,那笑意在喊他。乖宝。声音一下子老了起来。他扒着棺椁边缘,不自觉让指尖都蹭出了血。模模糊糊地想着,他在喊谁呢?
这称呼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记忆里,只有五六岁的时候,他才能得此“殊荣”。亲昵的,温和的,带点佯怒的,轻飘飘地落在肩上。伸手一接又化成了一滩水,水又变成了蒸气,一点点在这火似的目光下涨起来。热油似的滚烫的,细雪似的冰凉的……两重感受一同被加之身上,将他从头到脚榨了个干净。他猛地哆嗦了一下。在这时,他突然想起自己身处何方。这是一种模模糊糊的有如幻象一样的感受,眼前是空空荡荡的虚无。他伸手去摸,什么也摸不到。尸体和棺椁全部消失了,那瞬间他什么感觉也没有,这时突然惊得跳起来。于是手碰到火,被烧得皮肉脱落;碰到冰冷的雪粒,一刹那又变成了利剑般的寒凉……他摸到了自己的脸,摸到自己的嘴唇。那嘴唇开开合合,发出一段沙哑的声音: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我恨你,我恨你……
——师尊,我恨你。
一霎神思清明,感从心来,巨大的悲痛彻底席卷了他,宛如一柄大锤骤然冲击味蕾。舌尖一阵阵的苦,喉咙里却发甜,像愤怒,像卓绝的哀伤,促使他上半身剧烈痉挛,头挣扎着探出这棺材似的黑箱表面,喉头一阵阵攒动,像有蚂蚁爬过喉管在颈间不停穿梭,痒、麻、厌恶、恶心……那并不陌生但却也并不能习以为常的感觉再度撞破门头,冲击精神,胸口一阵阵的发闷,胃里的东西不停地翻卷,随着血液四处游移又左右逢源,搅得浑身上下不得安生。要被写入史书里的,是那绝望前窸窸窣窣的胆水,向外吐时,翠绿翠绿的一片,混如吐出了一个草长莺飞的美丽春天。在他意识到这春季唯有青灵山才能有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这盎然春色的袭击,躬身吐了出来。
“……师兄,你别着急。还是那句话,他吐出来比憋着好。吐得越多,越平安,师兄,吐得越多越好……”
他用力咳了两声,应了此人的话。勉勉强强睁眼,面前昏昏沉沉天翻地覆,像落入一个漩涡,帐子打着旋,人也打着旋。一只手从这血红的漩涡里探出来,盖上他的额头。他很想抬手去覆住这人的手背,可浑身上下像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动也动不得。眼睛睁也睁不开,却急匆匆地巡视了一阵,粗糙而惶恐。只有这嘴唇尚且还算存在,皲裂着一开一合,发出那门房张合般喑哑的声音。
“阿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