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时,曼宁的语气极度平静。

不合常理的平静。

情绪早已风化在了经年累月的噩梦中,一层层撕扯下来,和惨痛的记忆彻底剥离。

-

裴兰顿学过,当年的拂晓之战,帝国虽然大胜,离完胜却差了一步。他们意欲乘胜追击,攻占整条走廊,反向探入联邦腹地,然而联邦将士死守不退,以极高的战损等来了支援。

最终,刀锋要塞覆灭,匕首战区幸存。

时至今日,这把染血的折戟,依然挑衅地插在雨林最南端,也插在帝国脸上。

-

“那天我说……回前线,是因为我出生在前线那个被炮火夷平的地方。在这里的每一天,上的每一节课,流的每一滴汗,都是为了毕业之后能回刀锋要塞服役,可是……”

话音断在了这里。

许久,曼宁倦乏地呼出了一口气:“我回不去……裴兰顿,我回不去。这件事远比我想象的难,现在的我,只能躲在圣希维尔这座象牙塔里,受人照顾,翻着日历数日子,不数错一天,才能维持你每天看到我的样子。”

声音越来越轻,轻似耳语。

比起交谈,更接近无意识的喃喃自语。

这一刹,裴兰顿分明看见了一道微小的情绪裂口,被压抑的痛苦如脓血般涌出。

他其实并不完全明白曼宁在说什么,只感到剧烈的心疼。他站了起来,想跨越过道,去曼宁身旁坐下,陪伴他,给予一些微不足道的安慰,就和那晚曼宁安慰他一样。

脚却被什么钉住了。

他过不去。

分隔两排长椅的走廊,突然化作了一条锈红的血河。

-

长久以来,裴兰顿一直在刻意回避自己和曼宁之间的家国对立。今天,这种宏观层面的对立终于踏着两块血淋淋的墓碑,一步步逼至眼前,成了不得不面对的血海深仇。

他当然可以找出一堆理由来赦免自己,比如:

那年他还小,三四岁的幼童,不谙世事,哪有能力为千里之外的战争负责?又比如,北线边境从不隶属费南家,他的父亲没有派出过一兵一卒去支援拂晓突袭,没有欠下一条人命。

可那又怎样?

他身上有洗不去的原罪。

曼宁沦为战地孤儿的那一年,他正过着什么日子?

他穿着洁净的丝绸袍子,系着花叶肩饰,挽一只小提篮,被坦恩皇帝抱在臂弯里,穿行在玻璃温室的枝叶间,采摘一篮子新鲜蔬果。然后,又由皇帝牵去圣殿,作为侍童,以虔诚的姿态向自然神献上蜂蜜、果酱与羊奶。

曼宁泡在尸堆腐血中的时候,他正睡在一尘不染的鹅绒床上别说边境炮火声,就连午夜的暴雨雷鸣也穿不透宫墙穹顶。

这样无忧无虑、不知人间疾苦的日子,他过了整整十七年。之后从云端一头栽下来,又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他本就不该在高处。

不该有任何人,在看不见他人苦难的高处。

-

“但是,裴兰顿。”

突如其来的一声唤,惊得他浑身一激灵,只听曼宁缓缓道:“我去不了的地方,你是可以去的。我每年教一百多个学生,你们……都是可以去的。”

“裴兰顿,你是个天赋很高的Alpha,拥有我永远得不到的生理条件。几年教官做下来,其实两三节课,我就摸得清每个学生的天赋上限,而你不同,我看不到你的上限在哪里。比天赋更难得的是,你还敏锐、果敢、品性端正。”

“将来,你会在联邦军队有所建树,声名大噪,会去往很高、很远的地方,会成为我教过的学生里,最让我骄傲的一个。从前我吝啬于给你夸奖,今天,不妨就大方一回吧。”

说到这里,曼宁自嘲似的淡淡笑了一下。

而裴兰顿面色煞白。

他从没想过有一天,曼宁的夸奖也会让他如坐针毡连立足的身份都是假的,他拿什么去联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