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沉默一阵,此时曹辕的近侍跑来,附到他耳边低语几句。
曹辕面色微沉,稍加思索后起身抱拳:“季小将军,我有些私务处理,恕难作陪了。”
季绪未多言,放任他离去。
面前阻隔的身影一撤,季绪便?见远山上稍缺的月,月色如银倾泻,镀亮山峰姿影与林木的枝。
有人执笛吹曲,悠扬飘摇的调是在诉说思乡的念。
季绪不知为何,忆起出门前桂影婆娑下,小娘子满裳香屑,望着他期待又明亮的眼神。
他后知后觉自己带她来此的目的。
“季、季小将军!”慌乱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来人气喘吁吁禀报:“草亭那边杨二娘子吃醉了酒,说要和少夫人一决高下!”
“什么少夫人?”季绪不明所以。也是一个雪天,爹爹离开她整整一年。
被关在河东园子里买不到金纸,她只好悄悄写了信想烧给爹爹,却被守园子的婆子抓住,威胁她说要告诉管事她在寻晦气,要撵了她去外院打板子。
寒冬腊月的天,地上积了厚厚的雪,她抱着燃了一半被扑灭的信被那婆子拽倒在地。
季绪来的时候,她的眼泪含在眼中打转,却是硬撑着不肯落。
他也没说什么,三言两语打发了那婆子,然后就冷着一张脸带她回了院子。
她以为季绪会斥责她的。季绪的祖父老国公卧病在床已久,同大长公主夫妻二人早已分院而居,府内一应事宜皆由大长公主处理。
冉漾到大长公主院中时,天依旧阴沉无光,灰蒙蒙透着凄清。
廊下站了许多丫鬟仆妇,个个神色肃然。
屋内气氛更是凝重,冉漾余光瞟见杜氏带着自己的儿媳何氏坐在一旁,正中间地上跪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
连大气都不敢喘,冉漾默默垂首,伏身跪地请安。她知道自己不该。
可她的字是他教的,她的屋子是他布置的,他太暖太温柔,才让自己总是离不开那一缕暖。
伺候季绪的那一年,冉漾才十四。
父母双亡,叔父好赌无德,欢天喜地将她卖了死契还债。仿佛一夜之间,这世上就只剩她一个沉浮挣扎。
如果说刚跟着曹嬷嬷学规矩时,冉漾心底是不安,那么被告诉自己是要给即将回府的大公子“晓人事”用的那一瞬间,冉漾才是真正陷入了不透光的绝望。
素未谋面的陌生男人成为了她的夫君,或更准确说,是主人。
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
他大她许多,是不是像爹爹一样有胡子?
听说还杀过人,会不会像村头张屠夫一样凶神恶煞?
“此事便结了,你们自歇着去吧。”上首凝夜紫的袍角岿然不动,苍老女声中带了不耐。
冉漾感受到落在背上的目光,将头压得更低。
还不待被叫起,忽而,头上一道女声尖锐起来,“祖母,这狐狸精我怎么能给二爷收房?她是马房薛三的姘头!孙媳的脸往哪里放啊,这狐狸精——”
冉漾闻声抬头,却不妨一盏瓷杯迎面摔了过来。
兜头盖脸的热茶扑面而来,她下意识微微侧头往后仰着,却还是被浇了半张脸。
茶有七分烫。在冉漾开口问安之前,这双鞋的主人就先开口,用极为悦耳的声音同她说,“动不动就是这些烦人的劳什子虚礼,你起来吧。”
女声清脆娇俏,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明快。
不知为何,冉漾忽然觉得自己陷入了极大的困窘。
被泼了茶的衣服,还有脸上的烫出的红印,还有膝盖上渐渐涌起的凉意。
她所有的难堪,困窘,卑贱,都被那种轻快愉悦的氛围衬得一览无余,脸上重新燃起滚烫带着刺痛的热意,领口晕开的茶水冰凉刺骨。
而季绪,此时此刻,同这位贵客一同站在她对面。他身上穿着她给他做的那件,浅松绿绣了墨竹的大氅。
嫩鹅黄,浅松绿,甚是相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