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骂你了?”她又问。
外婆还是摇摇头,把她的脑袋搂在怀里,说:“但是她也没有问我,摔伤了吗,痛不痛。”
早川若有所思。后来母亲把她叫到房间,和她挨着床沿坐下,看着她的脸,认认真真道了歉。第二天,是母亲来幼儿园接的她,还带她去理发店剪了正经短发。虽然只字不提以后会送她上学,但光是这样,就已经很辛苦了。
于是她坐直了腰,跟外婆说:“好吧。”
后来她才知道“好吧”在互联网上是拿来骂人的。
无论如何,从这天开始,早川明理决定做一个懂事的人。如果不能非常懂事,至少做一个有用的人。然而“有用”究竟是什么样的,她却不知道。不再和同学打架算有用吗?在幼儿园过家家里成为“女王”算有用吗?这些都不算,好,那么独立完成全部作业算有用吗?竞选班长算有用吗?国小一年级的秋天,她代表班级参加学校比赛,每人五分钟,讲述家乡故事。她拿着自己第四个的号码牌和其他同学第一个的号码牌交换,母亲笑她,怎么这么傻呀,第一个亮相,肯定拿不到好名次——她的眼泪掉下来,问,为什么不第一个上台?我是a班,而且,做事情,不是越靠前越好吗?
记得她念高一的时候,妹妹进入所谓青春叛逆期。小孩子都一样,自以为藏得很好,其实眼神和腔调早就泄露了秘密。无非是那些:热衷于宽宽大大的t恤,嫌弃父母接送上学,社交主页仅三天可见,归属地在洛杉矶,动辄冒出网络流行语,说一半,吞一半,饭桌上一言不发,抱着电话能聊一晚,明明只是小学毕业,却伤心地有模有样,仿佛国中不在神奈川,即将老死不相往来一般。
她倒是挺好奇小姑娘有没有谈恋爱的,只可惜妹妹不告诉她。很想叮嘱千万别相信国小男生,热衷逞英雄,海誓山盟,说得比什么都好听,其实自己也就一米六,刚刚开始生长发育。可惜,妹妹连这机会都不给。偶尔母亲会露出苦恼的表情,问她,不是一个妈生的吗?你怎么就没有过?她只是笑。
我怎么没有过?只是你不知道。
没有人知道早川明理是怎么长大的。像是那种32倍速快进的电影,你坐在屏幕前,睁大眼睛,却只能看到断片的图像,和一串叽里咕噜的尖锐杂音。只有她自己知道。母亲有时和她聊闲天,问她记不记得哪一年下过大雪,哪一年去了四国,哪一年家里换了新车。她对答如流,记忆像文件夹,点开一个,还有一个。她说,下大雪的第二天,妹妹发了烧,捂在床上看《巴巴爸爸》,发现里面的角色用脚踩葡萄酿酒,便大惊失色,还偷偷闻了父亲的酒里有没有臭脚味。去四国那次,因为太兴奋了,自己一直在后排小声说话,结果被同行的老太太看了好几眼。新车开进家门,妹妹刚会走路不久,抱着娃娃在庭院里蹒跚,跌跌撞撞,被喇叭声吓到,差点摔一跤。
母亲起初还和她争辩时间点,后来听多了,反而被她说服:“你怎么都记得?”
“我感觉我像个捡破烂的,”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什么都收。”
母亲开玩笑,那下回不能亏待你了。从小到大,打过你几次,不也记得一清二楚。
“是啊,”她点点头,“一次是我说你偏心,一次是我冒充家长签名,还有一次是计时写口算题,我写了十五道,然后才告诉你,可以开始了。你对了对时间,发现快得不正常,得知我撒谎,所以打了我手心。”
母亲一时哑然。半晌,才把早饭推过来——也就打打手心,难道不该批评吗?
“没说不应该啊。”她喝了一口牛奶,“不过也没什么用。后来我依然冒充家长签名,没考好嘛,怕被骂。只不过事情做得更隐蔽了而已。”
她也知道,自己是很幸运的。家境好,家教也好。虽然父亲是标准的丧偶式育儿,但他工作的确忙,也的确赚了不少钱;虽然母亲的精力总是放在妹妹身上,但对她的关照,也不算少,可称吃穿不愁、有求必应。相比之下,还有太多从一开始就没得选的错位的人生,只能任由其一步步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