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第十六章】(2 / 3)

似是怕她会责罚他,裴丞陵低低垂下眼睑,整个人俨似水波一样朦胧的摇曳起来,眸色影影绰绰,手揪紧成拳,明明很委屈了,但在她面前,偏偏故作无事。

宋枕玉看出了一丝显著的端倪,这种被朱氏责骂、羞辱的场面,在过去两年定是发生过很多次,他的冤侮俨似钝刀子锯肉,明明是矜贵的世子爷,该被人呵护在手心里,受人尊敬与照拂,而今,区区堂弟与叔母竟是胆敢叫板污蔑。

这些满含恶意与优越感的话辞,以及众人充满质疑的目色,想必都刺疼了小世子罢?

如此剑拔弩张的氛围,加之摊上不分青红皂白的家长,裴丞陵口不能言,连写字澄清的余地都没有,众人又怎会信他?

朱氏很会带节奏,一部分不明真相的人受了影响,慢慢在帮裴崇说话,这更助长了朱氏母子的气焰。

姜夫子也没留情面,从袖袂之中摸出黄铜戒尺,对宋枕玉道声得罪,吩咐裴丞陵将手伸出来。

宋枕玉委实被气笑了,护犊子似的,将裴丞陵严严实实护在身后,淡声道:“我说,包公断案都要先审人,姜夫子,您连两人争执缘由都没问个明白,就先定罪施罚,是不是有些凭空武断了?”

宋枕玉不出声时,气质温婉,俨似一块低调的瑜玉,但她真正开腔之时,一股秾纤高挑的气场迎面而至,瑜玉雕凿成了长剑,字字句句俱显锋芒,五官夺目,教人挪不开眼。

关中书院的训导司,他们要负责成百上千位生员的膳食起居,不可能诸事面面俱到,因于此,他们所目睹的那场寻衅,不一定是真实的真相,很可能是被曲解、被修饰的流言,他们怎么会一口咬定是裴丞陵仗势欺人?

为何不听裴丞陵解释?

难道只因他讷于言辞么?

讷于言辞的人,受了任何冤侮,自不可能直接用口头表达。宋枕玉追忆起昨夜,少年指头受了划伤,伤情并不轻,但他并未跟她言说,将伤指藏于身后,以为她发现不到。

她的少年,素来隶属于报喜不报忧的那一类型,在书院受塾师表扬与恩赐,他会主动提及,但遭罹委屈或是一些不虞之事,便选择打落牙齿与血吞。

裴丞陵偏巧是极能隐忍的人,偶有小情绪,但在大多数时刻,他拥有与年龄不符的沉笃与深刻,能逼他放下修养,与之动武,裴崇很有可能对他做出很过分的事。

姜夫子行止一顿,有些怔然,正欲问裴丞陵同裴崇争执的缘由。

朱氏闻罢,冷嗤一声,讥诮地道:“事实已经如此明朗,这是要给恶人辩解的机会么?”

“再说了,问他能有甚么用,得备好笔墨纸砚,让他写出来。”

“毕竟这人患了哑——”

剩下那一个字尚未出口,下一息,裴丞陵的耳根处覆上一截温暖的手,宋枕玉的手掌捂住他的听觉,抵挡住了朱氏余下的声音,甚至,世间的一切动响,那落雪声、烤火声,甚至一切不怀好意的目光、恶意,寒飕飕的风,悉数被隔绝在世间之外。

宋枕玉的指尖覆在他的耳廓,俨似在无声地安抚与庇护。

……是不想让他听到那个病灶吗?

这份温暖赐予给裴丞陵的,是顺着掌纹脉络蜿蜒在耳根肌肤的悸动。

裴丞陵立在原地,心中有一小地方塌陷了下去,虽然塌陷的痕迹不甚明显,但它终究还是塌陷了。

裴丞陵抬首,深黑郁沉的眼眸看着朱氏。

隔着三丈之距,隔着温暖的气流,朱氏竟是教这般一个沉寂的眼神全然震慑住,余下半截揶揄之词,居然在喉舌之间折戟沉沙。

姜夫子将笔墨纸砚呈上来了,裴丞陵没有搦墨的动作,陷入一阵长久的沉默。

东进僻院的所有人,皆在看着他。

裴丞陵削薄的嘴唇稍稍一翕一动,体内陡地烧起一股不甘的潦火,它自五脏六腑的最深处扶摇直上,沿着空旷两年的血脉喉管喷薄而出,这一回,久缚在喉舌处的沉疴感,被失控的烈火烧融成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