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房是老经营了,露生当初请他来,许两分的利钱叫他自己拿走,名义上是茶房,其实算小半个老板。茶老板抱着茶单咧着嘴道:“您要不先点壶茶?您这里品着,我陪您说话儿。”
赵先生哑然失笑:“好罢,那就,一壶碧螺春,两碟你们拿手的点心。”
曹先生眯眼道:“真会做生意呀。”
茶老板但笑不语,叫跑堂的沏了茶来,点心稍后,然后把那套说烂了的词儿又搬出来说一遍:“我们小爷说了,现在天下人都说他祸国殃民,见了他也不过是骂他,记者先生,你们要是想写批评他的文章,大可不必采访,你们怎么写,他都认了,吃饱喝足,权当见过他了。”
赵先生抿着茶笑道:“只许表扬,不许批评吗?”
“表扬,现在还有人表扬他吗?”茶老板摇头道,“反正这个世道,听风就是雨,好人衔冤负屈,又告诉无门,认命罢了!两位也不要难为我啦,我送您一盘橘子,您多坐一会儿,过一会儿他们要唱,啊,是要练越女剑——”他指着周遭聊天吃茶的人,“美国总统都喜欢的戏!可惜了国内不能上演,您来都来了,不听一嗓子可惜了。”
外面水榭里,连着几曲唱罢,吹笛的杭师傅放下笛子:“小爷,今天还是不见人吗?”
露生摇摇头:“再等等。”
“等到什么时候?”
露生搓着冻红的鼻子,莞尔一笑:“急什么?先赚他们点茶水钱,我们也好过年。”
他们在水榭里迎着寒风,已经坚持了十几天了,开业那天大家心里还打鼓,现在白露生名声臭成这样,还会有人来吗?更何况还不是正经唱戏,是连面都不见的清听素唱。
露生咬咬嘴唇,笑道:“您说呢?”
——那当然是有人听啦!
这世上缺什么、都不缺爱看热闹的,就算是菜市口犯人砍头,都有一票没事干的闲人热情捧场,更何况是为美国总统献演过的名伶?
是的,盛遗楼重新开张,自然有卖掉的打算在里面,但卖掉之前,露生要做一件事。
他仔细地考量过眼前这个破败的局面,清楚地意识到,钱是次要的,想赚钱,门路很多,但如果不能为自己和求岳洗脱恶名,那么其他事情也是一筹莫展。要揭掉孔祥熙扣在他们身上的黑锅,靠四处奔走,只怕不大管用。他们既然能把持国内的舆论,自然也会做好准备,不许他们公开发声。
□□不给执照,就是最好的证明。
孔胖子做贼心虚,唯恐白露生一旦上台,演出的时候振臂一呼,即便不能扳回声势,难免民间门议论纷纷。但如果公开地下令他禁演,又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反而显得他刻意捂住别人的嘴、不叫别人说话了。
用金总的话说,不就是又当婊|子又要立牌坊。
就是这一点缺口,露生想了许久,觉得它可以突破。
金家虽然倒了,□□也不给演出许可,但并不能阻止一个普通的茶座营业。至于茶座外面聊天还是跳舞——这谁也管不着呀!楼是白老板的楼,约等于他自己的别墅,他要在外头练嗓子、练身段,你能把他抓走还是怎么样?
他们的戏就这样暧昧地唱起来了,第一天的场面就让大家挺震惊,白老板不过外头唱了小半天,里头的茶座已经人满为患。
戏是精心选过的,没有牡丹亭,也不要西厢记——选一个大家听熟了的,桃花扇,这戏就是在莫愁湖边写的,倒也应景,另一个是大家慕名而来的,越女剑。
来来回回,只唱这两出。
渐渐地,有人从这两出戏里品出意思来了。
尤其是那些靠笔杆子吃饭的人,他们善于联想。
记者们开始聚集在这个地方,茶水管够,点心也管够,再打个五折六折也无妨,给你足够的空间门去吃饱了联想。这些人是读过书也懂得戏的,不懂戏的回去看看也能查出典故。他们敏锐地领会了水榭里的意思,越女剑是他的心志,桃花扇是他的冤情。
是真的吗?更好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