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他自以为的那般毫无波澜。
十几年的忽视,十几年来自他娘无数次的埋怨,十几年那可望而不可及的一个所谓“父亲”,他通身的怨恨与不甘心都在此刻发作起来。
在封世常莫名其妙地出现,又猝不及防死在眼前的这一瞬间,封十三苦苦封闭了十几年的委屈,乍见时那点快要分崩离析的意外之喜,以及此刻猝不及防的惊惶、愤怒,甚至是他不愿承认的恐惧都不由分说地一同爆发了。
可他的爆发却很有些不一样,他只是有些荒唐地扯出了一个笑,又戛然而止了。
封十三抬眸问:“是要连我一起杀吗?”
当然,他能活到现在,靠的自然不是他这么个十岁少年的□□凡胎,临到绝境前的淡然的确是能让人高看一眼,可也就高看那么一眼,那伙傩面人只被他这不出寻常的反应惊了一瞬,刚回过神,就要赶尽杀绝。
为首的那人将刀抽回,正欲上前一步,却听身后一声戾呼:“谁敢!”
可能是一开始并未在意,突逢变故,一切来的都是那样气势汹汹,他甚至还没能分得清那些面带傩面的是些什么人,便被一只大手狠狠压着后脑,如同寻常器物,喘不过气似的踉跄着往外拖着走。
再之后的一切,封十三就都不知道了。
他只听见有人低吼一声:“长宁侯,事已至此,我等劝你是莫惹事端!”
来人冷笑一声,并不答话,然而只那点儿嗤笑都透露出一股难以言状的疏狂怒意。
紧接着身后破空袭来了一剑,封十三被这只手狠狠地一把推开,趔趄倒地,背后阵阵拼喊的厮杀、痛呼声,刀入皮肉的刺痛,以及后一步来的那人不得不放开他竭力拼杀,浑身是血地站到了最后……他都没看见。
他爹的尸体压在了他身上,满目都是犹如蒙眼的红,封十三忽然想到了他那不体面了一辈子,连死都不体面的娘。
仿佛是死死抓紧了此生最后一点期盼,她流着泪说:“十三,娘对不起你。”
可谁在乎呢?
没人会在乎一个舞伎的爱恨怨妒、痴狂野心,就像此刻的封十三除了能死死抓住怀中尚有余温的陈子列,抓住那个可能是他此生遇见最后一个仅能依靠的活人以外,他别无选择。
眼前那活着的人要杀他也好,要用他也罢,这哪里是封十三能说了算数的呢?
待到硝烟尽散,那个方才护了他一路,眼下正立在廊前、同样也戴着一副傩面的人,却只是眸色凛冽地盯着他看了许久,久到封十三都撑不住移开视线,自以为大限将至,只低头盯住他手上提着的那把刀。
可那人却忽然收刀入鞘,将他放走了。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封十三在原地失魂落魄地站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选择带了陈子列一起离开。
他一个人拖着身量相当的陈子列出了宅子,漫无目的地走在抚州的大街小巷里,想要找一条出路。漆夜黑得好像一只吞人的巨兽,封十三俨然初具端倪的俊俏眉眼被风雨洗刷得格外凶狠。
在这之前,他已经将封世常尸体上的外袍脱下来,整个囫囵罩住了还在昏迷的陈子列,没让他淋湿,却没能顾得上自己。
为什么。
哪怕时至今日了,封十三还是不知道……或许只是因为那是他唯一可以做的事了。
可他当时太小了,也太弱小了,晚间刀剑相搏的生死由不得他做主,路上偶然瞥见他俩的伢子要绑了他们去,他也没有任何办法。
伢子的车笼子装着他们兜兜转转,转了将近半年。
这世道里钱不值钱,奴才不算人,伢子手里的奴才堆里则更加,陈子列又是个没用的,封十三得打无数的架,对上很多凶恶的人,想很多的办法才能换来一口吃的。
……在本该承欢膝下的年纪里,封十三过早的成了人,时间一长,再多的指望都成了空。
他以为前路是看不见的一团迷雾,而他早晚会死在这场漫无边际的大雾里——直到拣奴出现在路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