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女人是秦显家的,已经开始带了一批新的人,在那边忙起来了。厨房原来有柳家的一批班底,现在柳家的走了,班底也换了,就变成秦显家的跟她的团队。忽然就改朝换代,换了一批人了。

平儿就问怎么回事啊,她们回答说,秦显家的是司棋的婶娘。柳家的这一派下去了,现在换成司棋派的人出来了。细细读一下第六十一回,全部在讲派系斗争,小小的大观园当中,就有这么多复杂的派系。平儿笑道:“太派急了些。如今的这事八下里水落石出了,连前儿太太屋里丢的也有主儿。”平儿说这个事情已经弄清楚了,是宝玉好玩就偷了妈妈一瓶露,茯苓霜也是他拿了一袋,然后就给了芳官,芳官又给了五儿,这个事情跟柳家的无关。

大家就吓了一跳:不是已经讲好了打四十板子赶出去了吗,怎么现在又变卦了?秦显家的女人就在那边唉声叹气、捶胸顿足,因为她才进来一天,已经打点了所有的礼物送到各方去了,这些钱都要她自己赔。在过去的社会里面,为了争一个职位,要动用到这样的状况,因为这里面是一个派系的生成。但作者把这些事情写得很微妙。我每一次看到这一段,可能都会哈哈大笑,觉得秦显家的真是倒霉得要死,她以为从此有了油水,要把所有的关系都拉好,赶快做菜、送水果,送到各房去。结果忽然说,又换回柳家的做主厨,你还是出去,一下子所有的钱她都要白赔了。

在第六十一回中,我们看到《红楼梦》里这些鸡毛蒜皮、完全不经意的事件,其实里面有非常微妙的细节。平儿认为不可以冤枉五儿,也不可以冤枉五儿的妈妈,这是法律的部分;她又关心到探春的难堪,如果抓到她的亲生母亲,探春并没有法律的罪,可是她心情上会受到更大的伤害。伤害各个不同,有一种伤害是打在身上的四十板子,有一种伤害是心灵上可能永远的创痛。到了最后,这些伤痛宝玉都要承担。

如果宝玉是这个家族的宝贝,那么不是他来承担还有谁可以承担?因为任何人做了这个事情都要被追究责任,只有宝玉可以不被追究责任。宝玉变成了一个奇异的角色,这个角色说,因为我被宠爱,我的宠爱就承担所有对大家的赎罪。大部分在文学里赎罪的角色,不管是东方的文学还是西方的文学,都是女性。比如圣特蕾莎,她是用母亲的角色来赎罪;台湾的妈祖、唐宋的观音,最后都变成女性角色。这是因为女性有最大的赎罪性,构成她的神性空间。宝玉是唯一的男性的赎罪角色,这个比较特殊。

宝玉承担了所有一切以后,平儿第二天去报告王熙凤,王熙凤就叹了一口气说:“虽如此说,但宝玉为人不管青红皂白爱兜揽事情。别人再去求求他,他又搁不住人两句好话,给他个炭篓子戴上,什么事他不应承。咱们若信了,将来若大事情也如此,如何治人?还要细细的追求才是。”凤姐说宝玉也真是烂好人,什么事情都认,那以后还怎么得了,什么事情都不要处理了。王熙凤的角度是法律,意思是说什么事情都是他认,以后大家就又偷又抢了,反正都有宝玉去担。我想这是曹雪芹了不起的地方,曹雪芹并没有一味夸赞宝玉,他会觉得一个社会在情的部分和法的部分,是要有平衡的。全部都是法,会变成一种苛刻,变成一种刻薄寡恩;都是情,也会产生弊病,最后就没有公正的法律的理性。

王熙凤说这个事情其实很简单,就把所有的人找来,让她们跪在瓷片上,在大太阳底下一整天,菜饭也不给吃,看她们招不招。有没有发现,王熙凤的思考角度全部是法律,是严苛,是我不相信这个事情查不出来。

平儿就讲了重话。她说:“好容易怀了一个哥儿,到了六七个月还掉了,焉知不是素日操劳太过,气恼伤着的。”她好像在讲一种因果,劝凤姐“得放手时须放手”,放一马算了,人世间的事哪有一是一、二是二的,你为什么不让自己宽容一点。

这真是让人动容。这里面有平儿代表了另外一个对生命的看法,就是对生命不宽容,是留不住生命的。如果这个流掉的胎儿代表一个生命的话,其实是因为母亲的生命本身不够宽容。我们常说“水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