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好的题材,也是女性比较容易理解的东西就是一种对自己生命被糟蹋以后的怨,一种巨大的怨。《红楼梦》当中也有,司棋的故事就是如此,非常像后来张爱玲发展出来的那种文学形式。
所以她其实最后要打的不是那个鸡蛋,而是她自己对生命的绝望。她觉得做一个丫头,一辈子关在这里,像犯人一样,甚至比犯人都惨。她的怒气也不只是为那个菜的怒气。活下去没有任何希望的时候,就是毁灭,而且觉得毁灭是唯一的救赎。司棋其实有一部分是毁灭性的。
我们知道,做厨房的人要把所有人都服侍好了之后,她们自己才能吃饭。当柳家的忙了半天,好不容易可以喘一口气坐下来吃饭的时候,司棋气势汹汹走来了,大家赶快站起来赔笑知道大事不妙,她来兴师问罪了。司棋一句话不讲,“便喝命小丫头子动手:‘凡箱柜所有的菜蔬,只管丢出来喂狗,大家赚不成。’”注意这一句话“大家赚不成”。社会里面“大家赚不成”的观念存在的时候,就是走向毁灭了。平常你对我好一点,我就对你好一点,是善意增加;可是如果说你对我不好,我就对你更不好,就加倍把所有的恶意增加。在这里看到《红楼梦》里让人惊心的部分,就是因为家要败落了,所以“大家赚不成”。
“小丫头子们巴不得一声”,这个也很有趣,因为小丫头们其实是不懂事的。这个时候如果司棋扮演了一个比较稳重、比较圆融的角色,事情不会这样子。如果是袭人,绝对不是这样处理。《红楼梦》里面每一个人有自己存在的一种方法,司棋的方法就是“大家赚不成”。如果要吃鸡蛋,我就要吃那个嫩嫩的,我吃不到,就把所有的东西都砸碎。
这种毁灭的东西,其实我们在生活里有时候会看到。报纸上讲到一只鹦鹉因为主人不宠爱它,它就用嘴把羽毛一根一根拔下来,这变成一个世界上蛮轰动的新闻。从动物的心理学上说,这只鹦鹉也有忧郁症了,就是它要毁坏自己。我们当然知道有的孩子为了引起大人注意,可以在身上自毁。但当看到一个动物表现出这种行为的时候,会特别痛。连一只鹦鹉都会这样,它要的不是食物,它要的是一个温暖。
常常碰到一些太忙的父母跟我说,他们想让孩子学才艺班,像钢琴、小提琴、绘画。我都跟他们说,不要那么着急学这些东西,有空多抱一抱他,让他在年幼的时候,记得你身体的体温。我相信那个东西恐怕是使他将来不会走向自我毁灭的一个最重要的东西。自我毁灭是最痛苦的东西,因为那时他一定是绝望的,才会开始对自己的肉体或者心灵去做毁坏性的动作。
我想这里大家可以看到司棋的表现。“小丫头子们巴不得一声,七手八脚抢上去,一顿乱翻乱掷的。”厨房的人只好一面去劝说不要这样子,一面就赶快拜托司棋说:“姑娘,别误听了小孩子的话。柳嫂子有八个头,也不敢得罪姑娘。说鸡蛋没有,我们才也说他不知好歹,凭他什么东西,也少不得变法儿去。他已经悟过来了,连忙蒸上了。姑娘不信瞧那火上。”“小孩子”指的是谁?就是莲花儿。“司棋被众人一顿好言,方将气劝的渐平。”这些劝架的人没有留下名字,我们不知道是谁,可是也许这些人是重要的。司棋怒气爆发的时候,有人在一边说:“不要这样走向毁灭,这些人是不敢得罪你的,那个蛋已经蒸在那边了。”她就觉得被重视了,所以她就开始多了一点自信。
所有恨你的人,都是因为他自己可能没有找到他的自信。所以最好的“报复”对方的方法其实是帮他找到自信。因为他恨你是因为你一定有些东西比他强,他觉得自己在受欺负或者受委屈,你要让他不委屈,就要帮他找到那个自信。今天也许在社会上,各种的对立里面都是因为有这个东西,就是我受害了、受伤了,我的委屈你不知道,所以我要加倍去侮辱你或者伤害你。这个时候,可能说“那个蛋已经蒸在那边了”的人就是重要的。
她们后来就把司棋劝回去,柳家的又蒸了一碗鸡蛋,派人赶快送去。可是司棋心里面有一个疙瘩,用我们现在的语言来讲就是“不爽”,而这个不爽不是因为那个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