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倒说‘自己发昏’,赶着洗手炒了,狗颠儿似的亲捧了去。”“狗颠儿似的”,像狗一样巴结人、讨好人的样子。然后莲花马上又加上一句:“今儿反倒拿我作筏子,说给众人听。”两个人吵架吵到最后不是两个人吵架,是站在外面叉着腰去跟大家说对方有多坏。最后就不是两个人的事,而是各自要找一批人,变成群架。所以我母亲从小就教育我,人家吵架,最好离得远远的,如果你靠近的话,最后一定会变成其中的某一派。
那柳家的就赶快说:“阿弥陀佛!这些人眼见的。别说前儿一次,就从旧年一立厨房以来,凡各房里要添一样半样,谁不是先拿了钱,另买另添。有的没的,名声好听,说我单管姑娘的厨房省事,又有剩头儿,算起帐来,惹人恶心:连姑娘带姐儿们四五十人,一日也只管要两只鸡,两只鸭子,十来斤肉,一吊钱的菜蔬。你们算算,够作什么的?连本项两顿饭还撑持不住,还搁的住这个点这样,那个点那样,买来的又不吃,又买别的去。”她的意思有一点说,别人要吃芦蒿,都是她们另外拿钱来的,因为我这个做厨房的人,每个月有固定给我的钱,这个钱没有多余的。她有一点不敢讲,但是在暗示说你们动不动就来吃个豆腐、蛋之类的,其实都要花钱,你们也不拿钱来。那你今天要吃鸡蛋,自己要拿钱来。
“既这样,不如回了太太,多添些分例,也像大厨房里预备老太太的饭,把天下所有的菜蔬用水牌写了,天天转着,吃到一个月,现算倒好。”“水牌”的意思就是有一个菜单,一个月三十天,每天的菜是不一样的。下面她就举例子说:“连前儿三姑娘和宝姑娘偶然商议了要吃个油盐炒枸杞芽儿来,打发个姐儿拿着五百钱给我,我倒笑起来了,说:‘二位姑娘就是大肚子弥勒佛,也吃不了五百钱的。这三二十钱的事,还预备的起。’赶着我送回钱去,到底不收,赏我打酒吃。”所以柳家的就有一点炫耀地说,你看人家多懂事,不仅给钱,还说剩下的钱不用退,买酒吃吧。同时,也就是有一点讽刺莲花儿:“你们司棋怎么回事?要吃个鸡蛋,你拿钱来嘛,那我就帮你做啊!”
这里我还是要说,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其实我们没有办法判断。那个柳家的真的有点巴结宝玉房里的人,因为她的女儿要进去做丫头;可能有一点故意对迎春房里的司棋不太好;也可能是司棋太刁蛮了,要吃东西又不给人家钱。可是作者把两边的话都让我们听到,这才是我们说的好文学。
在《红楼梦》六十一回里,出现了一个小警卫,一个负责厨房的,以及他们之间一些鸡毛蒜皮的关系,可是生活里大概最难描述的也就是鸡毛蒜皮的事。一个作家能够把一个鸡蛋的价钱贵不贵,枸杞芽要用多少钱来买这样的小事,不断变成人生里又温暖又苍凉的一种回忆,这是他最了不起的部分。如果对此生有一个回忆,那么这个回忆会不会其实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的连接,未必是能够讲出来的什么不得了的大道理?我在青少年时期,常常作文写到伟大堂皇,现在重新看的时候觉得非常幼稚,只有对人生这么不理解,才会有那么伟大的、堂皇的表现。也许对生活多一点理解,反而对那个伟大的道理没有办法去抒发,希望也许只是讲一些最微不足道的小事。
《红楼梦》也许影响到我自己怎么看身边的生活。我会永远记得那个小警卫就是想吃一点果子,他和柳家的说,你为什么进进出出,都不会带一点东西给我吃?司棋到了十六岁,不能光明正大地交男朋友,偷偷交的男朋友是她的表弟,也不能常见面。她心情不好,觉得要吃一个炖得嫩嫩的鸡蛋,都不给我吃。或者柳家的觉得你们这些小姐少爷,哪里知道现在外面的菜价、米价多贵?《红楼梦》也许让我们看到,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委屈,而且都是其他人看不到的委屈,这些委屈就全部组合成《红楼梦》里面一种对人的担待。
也许并不需要每一天都这么提醒自己一定要用《红楼梦》的角度去看人间,那样我想大概也太累了。只不过有时候,你忽然在夜市当中看到一个妇人跟人家吵架,你听到她的话,然后想到了柳家的这样一个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