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忙过来笑回道:“今儿晚上他便没孝,那园子里也须得他看着,灯火花炮最是耽险的。这里唱戏,园子里的人谁不偷来瞧瞧。他还细心,各处照看照看。”这里特别提到袭人的心非常细。“况且这一散后,宝兄弟回去睡觉,都是齐全的。若他再来了,众人又不经心,散了回去,铺盖也是冷的,茶水也不齐备,各样都不便宜,所以我叫他不用来,只看屋子。散了又齐备,我们这里也不耽心,又可以全他的礼,岂不三处有益。老祖宗要叫他,我叫他来就是了。”就是王熙凤跟贾母讲,袭人没有来,第一是可以照顾大观园;第二是贾宝玉回去的时候,什么东西都齐备;第三是全她守孝的礼。她考虑的是三个方面的利益。这是王熙凤最了不起的地方,我一再说王熙凤绝对是今天所有企业要抢的最好的经理人才,因为企业就是讲双赢、三赢。
贾母听了这话,忙说:“你这话很是,比我想的周到,快别叫他了。但只他妈几时死了,我怎么不知道?”这里就看出老太太有点记性不好了,凤姐笑道:“前儿袭人亲自回老太太的,怎么就忘了。”这个场景我们现在看到都会笑起来,因为家里面的很多老长辈就是这样,你跟他刚刚吃完晚饭,坐在那边看电视,过一会儿他就问:“怎么还不吃晚饭?”比较起来,贾母还算记性好的。“贾母想了一想笑说:‘想起来了。我的记性平常了。’”大家就为她解围说:“老太太那里还记得这些事?”意思是你一个富贵人家的老太太,何必要你去记挂一个丫头的妈妈的死呢!贾母又叹道:“我想着,他从小儿伏侍了我一场,又伏侍了云儿一场,末后给了一个宝玉魔王,亏他魔了这几年。”“魔王”这个词用得很好,只有祖母才会称她最爱的孙子魔王,魔王就是来折磨你的那个人,人一生中最爱的人既是冤家,也是魔王。“他又不是咱们家的根生土长的奴才”,注意,我们前面有好几次讲到家生子,“家生子”是卖身以后结了婚生的孩子、孙子全都是这个家的奴才,袭人不是“家生子”,所以贾母说袭人“没受过咱们大恩典。他妈没了,我想着要给他几两银子发送,也就忘了”。
凤姐儿道:“前儿太太赏了他四十两银子,也就是了。”给四十两已经是破例了,一般也就二十两。“贾母听说,点头道:‘这还罢了。正好鸳鸯的娘前儿也没了,我想他老子娘都在南边,我也没叫他家去守孝,如今叫他两个一处作伴儿去。’”因为鸳鸯是家生子,爸爸、妈妈都在南边,如果到南方奔丧,一走大概要半年时间,所以也没有回去守孝。可见当时丫头有多可怜,一旦卖身,亲生父母死了都不能奔丧的。袭人因为离家里近还回了家,鸳鸯根本就没有回去。作者的描述从元宵节的热闹忽然转到死亡,让人猛然感受到一种凄凉,意识到这个家族所有的繁华背后的空幻,再热闹也会有家败人亡的时刻。贾母想到叫她们两个做伴,这里面有一种慈悲。“又命人将些果子、菜馔、点心之类与他两个人吃去。琥珀笑说:‘还等这会子呢,他早就去了。’说着,大家又吃酒看戏。”
等一下戏就从特别热闹的场景转到了袭人和鸳鸯那里。大部分的戏剧、小说都不会照顾到这么多的层次,大家在一起热热闹闹地看戏,哪里还会想到另外两个人的寂寞?我觉得曹雪芹最了不起就是这一点。就像在王熙凤的生日那天,宝玉会逃出城去祭奠自杀了的金钏儿一样。繁华跟落寞、热闹跟凄凉的对比,一直是作者对人生的最大观照,他认为人一旦能超越这个局限,就会发现热闹处会有生命的凄凉,寂寞处也有生命的风光。作者的真正意图是想让我们别那么机械地只把人生分成好和坏的两个状态。
此时宝玉还是最惦念最寂寞的人,他出来时贾母以为他要去看爆竹,其实他是要回大观园看一眼袭人,十三岁的宝玉有一副菩萨心肠,他永远在热闹时能想到那个最寂寞的人。“且说宝玉一径来至园中,众婆子见他回房,便不跟去,只坐在园门里茶房里烤火,和管茶房的女人偷空饮酒斗牌。”
“宝玉来至院中,虽是灯花灿烂,却无人声。”注意,“灯花灿烂,却无人声”其实是在写作者的心事,表面上的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