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就是一种生活品位,可对宝玉来讲,生活之所以美好,就是因为拥有这些。过年的时候我会跑到台北的花市,一买就买一百枝单瓣的水仙,用一个大花缸养起来,然后请很多朋友来看,觉得很开心,这个年对我来说就有个特别的记忆。其实那花很便宜,一个球茎还不到十块台币,可是你会觉得自己很奢侈,过年时能有这么一大盆水仙。《红楼梦》常常会启发你去思考怎样才能让自己的生活里也有这个部分,不是那些闹不完的生日,而是能够有一盆水仙,可以跟自己最亲近的朋友一起去感觉生命的美好。
黛玉就说:“这是你家大总管赖大婶子送薛二姑娘的,两盆腊梅、两盆水仙。他送了我一盆水仙,送了蕉丫头一盆腊梅。”
这些年轻的孩子一直在分享自己生命里感觉最美的东西,别人送给薛宝琴两盆腊梅、两盆水仙。宝琴就把一盆水仙分给黛玉,一盆腊梅分给探春。《红楼梦》一再描述的这些孩子们的生活起居,无论是作诗,还是送花,其实都是一种美的分享,这种美不是金钱可以换来的。黛玉说:“我原不要的,又恐辜负了他的心。你若要,我转送你如何?”宝玉说:“我屋里却有两盆,只是不及这个。琴妹妹送你的,如何又转送人,这个断使不得。”黛玉就解释说:“我一日药杯子不离手,我竟是药养着呢。那里还搁的住花香来熏?”黛玉的体质太弱,受不了花的香味。所以“越发弱了。况且这屋里一股药香,反把这花香搅坏了。不如你抬了去,这花也倒清净了,没杂味来搅他”。
黛玉不知道晴雯生病,也在煎药。那个屋里也有药味。宝玉就笑着说:“我屋里今儿也有病人吃药呢,你怎么知道了?”宝玉有点傻乎乎的,本来一直不想让大家知道晴雯在吃药,现在自己反倒露馅了。黛玉就说:“这话奇了,我原是无心的话,谁知道你屋里的事?”两个人一搭一笑地聊着天。《红楼梦》在五十回以后宝玉跟黛玉的对话越来越不容易懂,完全像禅宗的机锋,两个人总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讲,有时候几乎无话可讲,这是非常奇怪的一种感觉。
这一段说的是黛玉跟宝玉之间那种若即若离的关系,你忽然觉得他们好像是最亲的人,又好像是最陌生的人,不知道大家跟最亲的人之间有没有过那种感觉,有时候特意跑去看他,却又忽然觉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一段完全在讲宝玉跟黛玉之间的默契,最高段位的默契是无言。因为对别人的牵挂一般还能用语言表达,可宝玉对黛玉的牵挂就是无言的感觉。
宝玉就说:“咱们明儿下一社又有题目了,就咏水仙、腊梅。”黛玉听了,笑道:“罢,罢!我再不敢作诗了,作一回,罚一回,没的怪羞的。”这当然是在奚落宝玉,因为宝玉每一次作诗都是最后一名。可我觉得宝玉是心甘情愿当最后一名的,因为这样一来,可以衬托出所有人的好。这个境界正是大乘佛学里的地藏菩萨所谓:“地狱不空,誓不成佛。”这是宝玉身上非常奇特的部分。我们的社会常常鼓励大家争第一名,从来没有人鼓励你去当最后一名。可宝玉却觉得去当那个最后一名是他的快乐,所以黛玉要笑话他。“说着,便把两手捂起脸来。”这个动作也很美,就是高一女生那种害羞的样子。宝玉就笑着说:“何苦来!又奚落我作什么?我还不怕臊呢,你倒捂起脸来了。”两个人不论动作和语言都能看出彼此间的那种亲密。
宝钗也在旁边,一定感觉到了这种超乎寻常的亲密。宝钗就说:“下次我邀一社,四个诗题,四个词题,每人四首诗,四阙词。头一个诗题《咏〈太极图〉》,限一先的韵,五言律,要把一先的韵都用尽了,一个不许剩。”不知道为什么,宝玉跟黛玉在那边谈、笑、捂脸的时候,宝钗却突然要讲这么一段话,真是好无聊啊!让人忽然觉得国文老师来了,要给大家布置作业了;本来人家是水仙、腊梅,这边忽然变成咏《太极图》,真是有点煞风景。可是我相信你一定完全懂了,宝钗这个时候心里其实非常吃味,她明显感到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是她介入不了的。于是,她忽然把话题一转,说明天要怎样怎样,其实那个内容根本不重要。薛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