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扬起来。所以这十个字里面,流着多少的生命智慧,而不只是写诗技巧。

黛玉说:“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的对仄声。”“平声”分阴平和阳平,就是我们现代汉语拼音的一声跟二声,“仄声”一般为三声跟四声。“平仄相对”,说每两句的上句跟下句,平仄是相对的。因为诗不仅有意思,还有音乐性在里面,也就是有一个起伏的感觉。你可以用周围人的名字试一试,你会发现很少有人名字三个字都是平声,或者三个字都是仄声。“虚的对实的,实的对虚的,若是果有了奇句,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最后这句很重要,艺术虽然需要技巧,但更重要的是境界。以美术为例,它从“术”开始,最后达到“美”;但是为了美,也可以不管那个“术”。梵高就是最明显的例子,他不会画画,所有“术”的东西他都不懂。可是他画得比所有画家都好,因为他的情感够丰富。所以黛玉就跟香菱讲,如果你的生命有了那个境界,对不对仗都不重要,有时候可以破格。

香菱说:“怪道我常弄一本旧诗偷空儿看一两首,又有对的极工的,又有不对的,又听见说‘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这句是就七言律诗或绝句而言的,是说一句中的第一、第三、第五个字,平仄可以不太讲究;第二、第四、第六个字,则要很严格。可是香菱看古人的诗,“竟有二四六上错了的”,就是第二、第四、第六个字,平仄也不讲究,“所以天天的疑惑”。

我记得上小学的时候,有一个作文老师跟我们说,好的作文通篇不会有一个字重复。弄得我好紧张,我就一直在数,但完全不重复好像也不太可能,像“的”就会重复啊。于是我就想尽量不要用“的”,结果是被绑住了。所以这个老师的话不见得错,技巧就是这样。在运用技巧的同时,又不被它绑住,大概是最难的部分。你必须在学完以后,忘掉它、超越它。

“如今听你一说,原来这些格调规矩竟是末事,只要词句新奇为上。”黛玉说:“正是这个道理。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是立意要紧。”就是你要有那个情境,比如“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就是一种生命的情境;这个情境有了,文字会自然形成。可是如果没有这样的情境,文字硬拗的时候,其实就很做作。像王维、杜甫,他们的人生都经历过巨大的历练,最后都变成了用生命在写诗,那个技巧的东西自然而然就出来了。“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作‘不以词害意。’”就是说,不要为了修辞,而损害了想要表达的本意。

香菱笑着说:“我只爱陆放翁的诗,有一对:‘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说的真切有趣!”陆放翁就是陆游,大家可以读一下,这两句的音韵是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对仗也很工整。黛玉说:“断不可看这样的诗。你们因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念,一入了这个格局,是再学不出来的。”很多人据此有所误会,认为黛玉不喜欢陆游的诗,或者曹雪芹不喜欢陆游的诗,其实并非如此。黛玉只是说,陆游的这首诗是小情趣,如果入门时读这种诗,你就会被这些小情趣限制住,格局就很难大起来。

所以黛玉在教香菱进入到诗的领域的时候,其实也给她指出了最宽阔的一条路。我们现在看到诗人老在怨怪,说怎么社会都不读诗了。可是诗如果落在技巧玩来玩去,真的也没什么意思好读。那如果他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就不止是诗,而是一种生命的情境,它才会动人。其实我们应该问的是,为什么千百年来还是王维、杜甫、李白?其实比的不是诗的技巧,而是诗的情境。我读到这一段,其实蛮感慨的,因为有时候我去做诗歌评审,大部分都是玩小趣味的东西。所以古人讲“取法乎上”,就是你一开始就读王维、读杜甫、读李白,读出那个大的气度以后,“格”就不会落下来。

“你只听我说,你若真心要学,我这里有王摩诘的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诗读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王摩诘就是王维,大家如果对诗有兴趣,也可以跟着读读看。我刚才已经讲过,王维的五言律诗多半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