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有着对自己的承担跟对自己的疼惜。我们活在人世间,常常渴望别人的疼惜,可是我相信一个不疼惜自己的人,他人的疼惜是没有用的。所以香菱在这里,让我们看到了再卑微的生命,也可以不甘堕落和沉沦,也可以有自己生命的追求。尤其在前面写了贾赦的不堪、薛蟠的不堪之后,写香菱的这一段,是特别有深意的。
下面我们就来细看文本:“且说香菱见过众人之后,吃过晚饭,宝钗等都往贾母处去了,自己便往潇湘馆中来。”香菱去潇湘馆,自然是去找黛玉。“此时黛玉已好了大半,见香菱也进园来住,自是欢喜。”香菱见了黛玉,笑着说:“我这一进来,也得了空儿,好歹教给我作诗,就是我的造化了!”我们今天很少碰到一个初中生,一心一意想写诗。写诗其实是一件很迷人的事,人在某个年龄,会不由自主地想要写诗。
黛玉笑着说:“既要学作诗,你就拜我为师。我虽不通,大略还教得起你。”我们可以看到,这些住在大观园的女孩子,彼此之间有一种爱护。因为想要学作诗,香菱跟黛玉之间就结下了这样一个缘分。香菱很高兴,说:“果然这样,我就拜你作师。你可不许腻烦。”“腻烦”这两个字用得很传神,就是一个人刚开始学习时,那个老师有时候真的会受不了。
我有个学生写论文,有时候是半夜从美国打电话来问要怎么怎么样,我都快疯掉了。最后我就问他,是我在写论文,还是你在写论文?他理直气壮地说,当年我在台大历史系读得好好的,你干吗要跟我讲艺术史,还不是你,我才去读艺术史的吗?我想一想,是哦,算了。做老师的不能腻,也不能烦,要有耐心,想办法慢慢带他。
黛玉说:“什么难事,也值得去学!”因为黛玉从小在书香世家长大,写诗对她一点都不难,“不过是起承转合”。“起承转合”这四个字我们听得太多了,不管写诗、写文章还是写公文,都讲起承转合,大概生命也离不开起承转合。它其实就是一种节奏感跟结构感的训练,所谓的“结构感”是说把这些文字、事件还有画面组合在一起时,先要有一个“起因”。“因”起了以后怎么去“承接”它,什么时候该要“转”,最后还要有一个结论出来,所以黛玉第一个教她的是“结构”。
“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律诗一般为八句,这八句当中的第三句跟第四句、第五句跟第六句,要形成两副对联,即上下两句要完全对仗。后来我发现,在中国古诗里面,其实是一个生命的美学结构,因为这个对仗让人看到很多相对的东西。既看到春天的喜悦,也能看到秋天的凋零;既看到“一”的短暂,也看到“千”的长久;既看到日的光明,也看到夜的黑暗;既看到山的阳刚,也看到水的柔软。我称它为生命美学,我们可以从这样的相对中,思考怎么求得生命的和谐、圆满跟完整。
等一下你就会明白,林黛玉为什么要香菱先从王维的五言律诗读起。因为王维的五言律诗多半是他在经历过人生的大难之后写的,其中有他对人生的领悟。王维非常年轻就中了进士,意气风发。是一个有着“偏坐金鞍调白羽,纷纷射杀五单于”这样大志向的年轻人。可到“安史之乱”,他被安禄山强迫去做官,最后就被唐朝判定为“附匪”,在政治上几乎断绝了前途。所以王维隐居在蓝田辋川,写出了著名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如果你沿着一条河一直走,走到它的源头,好像到了穷尽之处,这个时候你放松心情坐下来,就会看到云在慢慢升起。它其实也在讲我们的人生,看似到了穷途末路,但是换一个角度、换一种心情,就会发现别有洞天。王维过去想做官,想拥有权力和财富。今天所有的机会都没有了,可他却潇洒自在地行走山水中,没有政治迫害,没有官场复杂的东西。所以说,生命最绝望的地方,刚好是生命出现转机的时刻。
我现在常常跟同龄的朋友讲这十个字,因为我觉得大家都到了“水穷之处”:就是房子也有了,车子也有了,贷款也交完了,孩子也大学毕业了,接下来不知道该做什么了。这个时候你就可以坐下来,想一想自己的生命,怎么样让它再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