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正应该发牌,便故意踌躇半晌”,注意这都是巧妙之处,你不能一递眼色,马上就打二饼,那样就太露了。打还是不打,要有一点犹疑,嘴里还笑着说:“我这一张牌定在姨妈的手里拿着呢。我若不发这一张,真顶不下来。”她故意转移话题,不说贾母要,而说薛姨妈要。薛姨妈也很聪明,说:“我手里没有你的牌。”意思是我不和你的牌,或者说我还没听牌,你放心打吧。所以这时候打出来,贾母才会觉得好开心。因为有转折。可见,曹雪芹不止会写小说,也会打牌。打牌和写小说其实一样,都需要转折。

凤姐说:“我回来是查牌的。”薛姨妈说:“你只管查。你且发下来,我瞧瞧是张什么。”就有一点在逗她。“凤姐便送在薛姨妈跟前”,注意那个牌没有离开手,只是在薛姨妈眼前亮了一下。可是我们知道打牌有规矩,只要牌一亮出,就不能再收回去了。你不能说人家和了,你又把牌拿回去。薛姨妈看是二饼,就笑着说:“我倒不稀罕他,只怕老太太满了。”大概是说贾母和了一个大满贯。凤姐听了忙笑着说:“我发错了。”就要往回收,“贾母笑的掷下牌来”,这句描写非常形象。贾母按捺了很久,终于等到了,笑着把手上的牌扔下来,意思是我和了。然后说:“你敢拿回去!谁叫你错了?”

凤姐说:“可是我要算一算命呢。这是自己发的,可埋怨谁!”贾母笑着说:“可是你自己该打着你那嘴,问着你自己才是。”意思是你自己要打这张牌,你怪谁。然后又跟薛姨妈说:“我不是小器爱赢钱,原是个彩头儿。”以前的长辈都这么说:我不是为了赢钱,就是觉得开心。薛姨妈笑着说:“可不是这样,那里有那样糊涂人说老太太爱钱呢?”这几年每到春节,我的大部分学生都从美国、欧洲回来看我,有时我们就玩玩麻将。很奇怪,我每次都赢,因为以前我很少赢。后来,我想是因为我到了贾母的辈分了。他们大概也在递眼色,只是我看不见了。但我常常讲,我也不爱赢钱,可赢了很开心。

“凤姐正数着钱,听了这话,又把钱穿上了”,注意这些小动作,都是在逗贾母开心。过去的钱中间有一个孔,钱都是一串一串地穿起来,叫作一吊或一贯钱。凤姐向众人笑道:“够了我的了。竟不为赢钱,单为彩头儿。我到底小器,输了就数钱,快收起来罢。”意思是贾母既然只是为了开心,那我就不给钱了。下面这段也很有意思,贾母的牌平时都是鸳鸯帮着洗,这个时候正好轮到贾母洗牌,“因和薛姨妈说笑,不见鸳鸯动手”,贾母就说:“你怎么恼了,连牌也不替我洗。”鸳鸯拿起牌,笑着说:“二奶奶不给钱么。”意思是王熙凤还没有给钱呢。

贾母说:“他不给钱,那是交运了。”然后就命小丫头:“把他那一吊钱都拿过来。”小丫头就真的拿了,搁在贾母旁边。凤姐忙笑着说:“赏我罢,我照数儿给就是了。”其实像贾家这样的富贵人家,哪里会在乎这一点钱,但这里有种把小钱抢来抢去的快乐,所以这一场牌局可以说是一场政治麻将。薛姨妈说:“果然凤丫头小器,不过是玩儿罢了。”凤姐听说,便站起来,拉着薛姨妈,回头指着贾母平日放钱的一个木箱,笑着说:“姨妈瞧瞧,那个里头不知玩了我多少去了。这一吊钱玩不了半个时辰,那里头的钱就招手儿叫他了。只等把这一吊也叫进去了,牌也不用斗了,老祖宗的气也平了,又有正经事情差我办去了。”你看,王熙凤说话多么风趣幽默。

“话未说完,引的贾母、众人笑个不住。偏平儿怕钱不够,又送了一吊来。”我们多次说过,平儿跟鸳鸯一样,也非常懂事,很会拿捏分寸。平儿就想,凤姐今天来打牌,主要是为了让贾母开心,所以她一定会想办法让贾母赢钱。她怕王熙凤带的钱不够,又特别送了一吊钱过来。王熙凤就接着刚才的话说:“不用放在我跟前,也放在老太太的那一处罢。一齐儿叫他进去倒省事,不用做两次,叫箱子里的钱费事。”贾母听了,“笑的手里的牌撒了一桌子,推着鸳鸯,叫:‘快撕他的嘴!’”可见开心得不得了。

下面一段戏,是王熙凤的丈夫贾琏也来了。你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