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怀有最大不忍的时候,你是不会觉得受伤的。我们之所以常常会受伤,是因为我们习惯用一个硬壳把自己保护起来,所有的硬壳最后都会引发更大的冲突。宝玉是没有硬壳的,《红楼梦》读到最后,你还是会觉得主角是宝玉,他在人性上是最温暖的。

“宝玉见他还是哭丧着脸,便知他是为金钏儿的原故;待要虚心下气磨转他,又见人多,不好下气的。”在这种家庭里,哪有一个主人忽然给菲佣跪下说:“玛丽亚,你原谅我吧!”宝玉其实很想做这个事,他觉得人跟人没有这么复杂。他就“使尽方法,将人都支出去,然后又赔笑问长问短”。

“那玉钏儿先虽不悦”,当然不高兴,因为姐姐是因这个人而死。“只管见宝玉一些性气没有”,有没有发现当你一点都不在意别人对你的伤害的时候,对方的情绪才可能有转机。我们很少想到真正的爱可能就是这样,就是一点都不在意自己了。“凭他怎么丧谤”,“丧谤”就是一脸难看的样子,“他还温存和气”,“温存”这两个字很难懂,想想看?我们如何能做到在面对所有的伤害或者对立时仍有“温存”,最后玉钏儿自己也不好意思了,因为你总在讲难听的话,对方还一直给你赔不是。

其实三十五回的主题是在讲人性的自觉,薛蟠在自觉,现在玉钏儿也在自觉,究竟我是不是要怪这个人。最后,玉钏儿“脸上方有三分喜色”,才稍微好了一点。

看她好一点了,“宝玉便笑求他:‘好姐姐,你把汤拿了来我尝尝。’玉钏儿道:‘我从来不会喂人东西,等他们来了再吃。’”玉钏儿虽然有了三分喜色,可还是不想和解,心说我不理你,你也别碰我,因为姐姐的例子实在太痛苦了。作者写细节写到如此惊人,就这样一步一步的,情绪和心情松软一点,再松软一点。

“宝玉笑道:‘我不是要你喂我。我因为走不动,你递过来尝了,你好赶早回去交代了,你好吃饭的。我只管耽误时候,你岂不饿坏了?’”这完全不像主人和丫头讲话,我们从来没有在旧小说或旧戏剧里看到过这样的主人。所以我一直觉得宝玉是新时代的人,他一直想要回到人的原点,别人这样侮辱他、怪罪他,他还是一直温和地退让。到最后他说:“你要懒怠动,我少不了忍着疼下去取来。”这一招是苦肉计,苦肉计是最有用的计,它能调动人的恻隐之心。“说着便要下床来,扎挣起来,禁不住‘哎哟’之声。”他的下半身被打烂掉,一动就痛。

玉钏儿见他这般,忍不住站起来了。注意一下,就是当你面对一个比你弱、把硬壳完全打开的人的时候,人就容易和解了。玉钏儿站起来说:“躺下罢!那世里造了孽的,这会子现世现报。”好,一个丫头开口骂主人了,这个转换非常有趣,宝玉用软功夫让玉钏儿把自己的硬壳完全打开了,如果没有打开她是不会开口骂的。所以宝玉才是《红楼梦》里的佛,真正的佛不是整天念“阿弥陀佛”,而是一个可以容忍所有事情的人。玉钏儿接着骂道:“教我那一个眼睛看的上!”这是很难听的话,一个丫头骂主人骂到这个份上,可是骂完她的心里就舒服了,“一面说,一面‘哧’的一声又笑了”,就端过汤来。

宝玉笑着说:“好姐姐,你要生气只管在这里生罢,见了老太太、太太可放和气些,若还这样,你就又要挨骂了。”我想很多朋友读到这一段会掉泪的,这里面有对人最大的关心。我常常跟朋友说,把你的家变成可以让朋友来生气的地方,其实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因为在别的地方他的外壳会很硬。这一段话表面上轻描淡写,骨子里却非常动人。“玉钏儿道:‘吃罢,吃罢!不用和我甜嘴蜜舌的,我可不信这样话!’”有没有发现玉钏儿已经完蛋了,忽然发现这个人这么疼自己。可一个硬壳刚刚拿掉的人,是非常害羞的,她不可能一下子就转过来,所以表面上还很强硬,其实内心已经很柔软了。如果真正了解人性,就知道当朋友跟你讲这种粗话的时候,就表示已经和解了。这才是人最可靠的反应,只有好的文学才会写出这些东西,如果这个时候玉钏儿说:“哎呀,你好爱我,我好感动!”那可真是肉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