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众人护持;不如趁今日益发勒死了,以绝将来之患!’”本来王夫人没有来,还没到这个地步,王夫人一来,他更来劲了,摆明要做给她看,发展到勒死算了。

“王夫人连忙抱住哭道:‘老爷虽然应当管教儿子,也要看夫妻分上。我如今已将五十岁的人,只有这个孽障,必定苦苦的以他为法,我也不敢死劝。今日越发要他死,岂不是有意绝我。’”大家注意,这其中有一个儒家的伦理。古代丧礼上的“先妣先考”是要靠儿子来追奉的,没有亲生儿子的女性是不能入宗祠的。长子已经死了,就因为有个宝玉,王夫人还可以在那些妾面前有点风光,这个“绝我”的意思就是指这些东西。

“既要勒死他,快拿绳子来,先勒死我,再勒死他。”这种话我小时候在社区里常能听到,很多家庭一吵架这种话就出来了。有时候《红楼梦》里的语言会吓你一跳,几百年了,夫妻吵架也好,亲子吵架也好,竟然还是这种模式,几乎没有什么变化。我从来没听到过法国的家庭吵架时说,“你要勒死他,你先勒死我”。你去读普鲁斯特、福楼拜的小说,里面绝对没有这种语言。西方人喜欢从语言符号学入手研究社会学和伦理学,罗兰·巴特、福柯等人都从事这种研究,可见小说的语言真是研究一个社会最好的资料。

就算在中国,男性也很少说:“你要勒死他,你先勒死我。”女性却常常这么说,因为女性的生命当时多半是附属在另一个生命上的,一旦那个生命不存在了,她也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我们娘儿们不敢含怨,到底在阴司里得个依靠。”有没有发现这完全是女性最委屈的语言,就是那个时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死,子也不得不死;夫要妇死,妇也不得不死”的翻版。王夫人说完,就爬在宝玉身上大哭起来。“贾政听了此话,不觉长叹一声,向椅子上坐了,泪如雨下。”有没有发现,在这种时候一哭二闹三上吊还真起作用,贾政的心也软了。

“王夫人抱着宝玉,只见他面白气弱,底下穿着一条绿纱小衣皆是血渍。”这个时候妈妈才想起看看儿子被打成什么样子了。大家注意,这一段作者写得非常惊人,有个细节是,作者竟然会想到宝玉穿着一条绿色纱内裤,我不相信宝玉平常都是穿绿内裤的。可是这天一定得穿绿色的,如果是咖啡色,红色的血就显不出来;而且一定要是纱的,因为纱很薄,血渍容易透出来。我认为作者肯定会画画,因为他特别懂得色彩,懂得调动人的视觉。这个细节真可谓神来之笔,在打得这么惨的时候还产生了一个美学,建议大家以后挨打的时候都换上这种绿纱内裤,打出的血痕加上绿色的陪衬,简直就像牡丹的红花衬着绿叶。

王夫人“禁不住解汗巾看”,《红楼梦》的作者必须不断转换角色,刚才他是贾政,下手狠得不得了;这个时候,他又变成了王夫人,是一个母亲在打量自己疼爱的身体,等看到宝玉“由臀至胫,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无一点好处,不觉失声大哭起来:‘苦命的儿吓!’因哭出‘苦命儿’来,忽又想起贾珠来,便叫着‘贾珠’哭道:‘若有你活着,便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如果我是宝玉,听到妈妈说这种话,一定觉得很恐怖。她意思是说,如果哥哥还在,打死一百个宝玉我也不在乎。有没有发现绕来绕去还是儒家伦理,对于这个妇人来说,最重要的是她得有个儿子。这种话读起来会感觉毛骨悚然,好像她不是在疼宝玉,而只是在担心自己的身份和地位,在顾忌自己是不是有个儿子在。《红楼梦》其实一直在区别两个东西,单纯的、真正的人对人的不忍和悲悯与伦理道德里的人与人的关系,这两个东西是截然不同的。本来,宝玉没有必要悲悯金钏儿,可是宝玉却忍不住要悲悯;王夫人此时本该悲悯宝玉,可她悲悯的却是自己,她哭的好像也并不是宝玉,而是她自己。

所以《红楼梦》越读,越觉得伦理里的爱很可怕,人在那种伦理里是被分了类的,不再是单纯的对生命的爱。宝玉和黛玉的情怀之所以会让你觉得精彩,是因为他们在看到花落时会写《葬花吟》,会觉得花的死亡就是自己的死亡,那是对生命本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