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喜散,《葬花词》让他体会到了生命的幻灭,也让他觉得黛玉真是他今生的知己,所以他千方百计地要跟黛玉说几句话。

宝玉和黛玉之间的情感,非常像十几岁中学生的初恋。在二十八回之后,有一段讲到“痴情女情重愈斟情”,“痴情女”就是林黛玉,我们常常说情感最深的人,恋人、夫妻,甚至亲子之间,是最会变着法子折磨对方的,否则就不叫亲人了。就是因为彼此的亲,他才要不断地证明,我在你心目中是不是跟其他的人不一样。常常听到朋友抱怨:他这个人在外面跟每个人都很好,又和蔼又慈祥,回到家里却对我吹胡子瞪眼。其实情最深的时候是一定会彼此折磨的。贾母常常骂宝玉跟黛玉:你们这两个小冤家!他们俩听到以后好高兴,他们从小在大家族里长大,不太知道民间的俚语,“冤家”的意思太好了,就是上一世欠了某人的,在这一世你必须得还他。常常会听到妈妈跟孩子说,我上辈子欠了你的,听起来有点责备、抱怨,其实更多的是开心。宝玉跟黛玉的纠缠,是典型的爱恨交织。

“话说林黛玉只因昨夜晴雯不开门一事,错疑在宝玉身上。至次日又可巧遇见饯花之期,正是一腔无明正未发泄。”佛教里把人处于各种纠缠迷惑中,看不清事物本质的状态叫作无明。“又勾起伤春愁思,因把些残花落瓣去掩埋,由不得感花伤己,哭了几声,便随口念了几句。”黛玉一方面感伤花的凋零,一方面感伤自己生命的孤独,刚才我们读的《葬花词》是她随口念的,不想被山坡上的宝玉听到了。“先不过点头感叹,次后听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等句,不觉恸倒山坡之上,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宝玉忽然触到了生命里面最本质的哀伤。怀里兜着的花全散在了地上。“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既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以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

如果你去翻自己中学时的日记,里面全是些类似的内容:追问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或者这个世界上少了我和多了我有什么差别。这其实是非常典型的青春感叹。我们凭吊古迹时也会有一种感伤,某处豪宅前后换过无数次主人,这其中领悟的是繁华到幻灭的短暂。有了这种领悟,就会对繁华有一种警惕和珍惜。一旦想到总有一天可能会改变,内心就不会再有执着。“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宝玉就这样反复地推论所有的生命从繁华到幻灭的过程。“真不知此时此际欲为何等蠢物,杳无所知,逃大造,出尘网,使可解释这段悲伤。”觉得自己简直是个纠缠不清的蠢物。所谓“大造”、“尘网”,是讲宇宙、讲生命,要能够逃出造物主这个天罗地网,跳开所有名利欲望的纠缠,看清“色即是空”的本质,才能诠释这段悲伤。“正是:花影不离身左右,鸟声只在耳东西。”这是在说宝玉当时的心情,好像忽然在花影鸟声里有了很大的领悟。

“那林黛玉正自伤感,忽听山坡上也有悲声,心下想道:‘人人都笑我有些痴病,难道还有一个痴子不成?’”大家平常都笑她是一个傻子,春天花败了也要流泪,她就想这世上还有人跟我一样傻吗?“想着,抬头一看,见是宝玉。林黛玉看见,便道:‘啐!我当是谁,原来是这个狠心短命的……’刚说到‘短命’二字上,又把口掩住长叹了一声,自己抽身便走了。”这就是爱恨纠缠,明明所有的事情都是因为宝玉而发,她去葬花,唱《葬花词》,都跟宝玉有关。可是看到宝玉来了,说到“短命”的时候,她还是不忍心这样去诅咒自己真心爱着的人。

既有今日,何必当初

“这里宝玉悲恸了一会,忽抬头不见了黛玉,便知黛玉看见他躲开了。自己也觉无味,抖抖土起来,下山寻归旧路,往怡红院来。可巧看见林黛玉在前头走,连忙赶上去,说道:‘你且站住。我知你不理我,我只说一句话,从今以后撂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