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动。黛玉“觉得有人,就猜着定是宝玉”。有没有发现,这里写得极好,两个人已经默契到这种程度,“因翻身一看,果中其料”。注意这四个句子是有先后次序的,是从触觉、嗅觉,然后再到视觉的。第三句才是“看”。黛玉就骂他说:“这早晚就跑过来作什么?”宝玉就笑着说:“这天还早呢!你起来瞧瞧。”黛玉就说:“你先出去,让我们起来。”宝玉转身到外边去,黛玉把湘云叫醒。他们讲了半天的话,湘云还没醒。
等两个人都穿了衣服,宝玉又进来了,紫鹃、雪雁进来服侍梳洗。“湘云洗了面,翠缕便拿残水要泼。”注意下面这就是我刚刚讲过的那一段,宝玉就说:“站着,我趁势洗了就完了,省得又过去费事。”说着便走过来,弯着腰洗了两把,你看,他连坐都没有坐下来。我没有看到任何一个研究红学的人谈到这个东西,这里面有不可思议的对童年的眷恋。紫鹃就递过香皂去,说:“你怎么这样洗脸,至少用点肥皂啊。”宝玉就说:“这盆里就不少,不用搓了。”宝玉为什么这样说?他怕香皂掩盖了湘云的气味跟体香,他就要用湘云剩下的。翠缕说:“还是这个毛病儿,多早晚才改。”这就是我们刚才讲的所谓的“病态”,这是一个人成长中无法忘掉的记忆。如果不从比较宽容的层面去理解的话,就会变成人与人之间沟通的严重障碍。
明朝人张岱在他的小品文集《陶庵梦忆》里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也就是说,人不可无癖,无癖则无情。一个人如果一直用理性处理问题,缺乏情感上的记忆与眷恋,就没有任何真情可言。《红楼梦》对我们现在的社会中存在的某些问题有很大的帮助,一个成熟的社会一定会对个人的癖好有所尊重。可现代社会的人不太了解这些,几乎所有的媒体都在以揭发某些人的癖好为荣,结果导致全社会对人性的认知和理解变得非常贫乏,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红楼梦》是最有启蒙价值的一本书。
“宝玉也不理,忙忙的要过青盐擦了牙,漱了口,完毕。”原来清朝人是用青盐来刷牙的。大概在清朝的正史里,从来看不到关于早上盥洗的记录,可是《红楼梦》里面有。我常想,如果我们写一篇作文,以我们早上起床以后洗漱为主题,很有可能就是最好的文学。好的文学其实就是生活细节。全是大事的文学绝对不好看,它只能讲一些空洞的东西。
宝玉看到湘云梳完了头,就走过来,笑着说:“好妹妹,替我梳上头罢。”湘云说:“这可不能了。”宝玉说:“好妹妹,你先时怎么替我梳了呢?”注意,“先时”怎么帮我梳,是说我们以前有多好,天真烂漫、两小无猜。湘云说:“如今我忘了。”她不好意思直接说:我们现在长大了,不可以这样子没有男女之别。宝玉就说:“横竖我不出门,又不带冠子勒子。”“冠子”是头上的金冠,“勒子”是抹额。宝玉说,今天你帮我打几根辫子就好了,说着又千妹妹万妹妹地央告。大人央求一两次也就算了,可是宝玉能千万次“好妹妹、好妹妹”地赖皮,可见他对童年的眷恋比任何人都甚。最后,湘云“只得扶过他的头来,一一梳篦”。我很喜欢“扶”这个字,宝玉一下变成了乖顺的小孩子,他要的就是这个感觉,人跟人之间自自然然,没有礼教,只有真情。礼教是不会把别人的头“扶”过来的,只有真情才会。“扶过头来”让人感觉有一种触觉的快乐。这些身体的动作,在人逐渐长大的过程中越来越不可能发生了。
“在家不戴冠,并不总角,只将四围短发编成小辫,往顶心发上归了总,编一根大辫,红绦结住。”看到这些细节,下次大家到美发厅就又可以写一篇作文了。大家有没有想过,再过五年十年,我们很可能不知道以前的东西是什么样子了,只有文学能给我们留下很多细节。我小时候看了很多遍“田单复国”,如今已不记得任何内容,因为它只关涉政策跟政治,没有任何细节的描述,《红楼梦》只字不提政治,它写的全是人的生活。正因为如此,它才能够在几百年当中让人一读再读。
湘云一面编着一面说道:“这珠子只三颗了,这一颗不是的。”这也是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