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就扳着手,这个动作我们太熟悉了,小时候打架的时候常扳对方的手。“我要饶过云儿,再不活着!”《红楼梦》读多了大家就知道,你把一个句子、一段对话抽出来,也能知道这话是谁讲的。林黛玉身上带有毁灭性的因子,她的话都是绝对的,她最常讲的话就是“我不活了”、“死了”之类的。这种话宝钗很少讲,她崇尚理性,觉得任何事都没有那么严重;史湘云也不会讲,她是个大气、豪爽的女孩儿。一个好的小说家其实就是佛菩萨,他能化身为千百种人。你根本不知道曹雪芹本人究竟是什么个性,他写到谁就能变成谁。我后来才体会到,最好的教育家也需要有佛菩萨心肠,任何一个人站在你的面前,你都能用你的心去量他的心,最好的教育才能达成。
“湘云见宝玉拦住门,料黛玉不能出来,就立住脚笑道:‘好姐姐,饶我这一遭罢。’恰值宝钗来在湘云后面,也笑着说:‘我劝你两个看宝兄弟分上,都丢开手罢。’”宝钗圆融得不得了,永远不表明自己的立场,你再看黛玉的反应:“我不依,你们是一气的,都戏弄我不成!”黛玉身上有一部分是绝对孤独的,她身上的那种孤儿的潜意识好像总是在提醒自己随时会被遗弃。宝玉就劝道:“谁敢戏弄你!你不打趣他,他焉敢说你?”正在四人难解难分的时候,有人来传饭,他们就一起到贾母那边,这件事情就过去了。
“那天早又掌灯时分,王夫人、李纨、凤姐、迎、探、惜等都往贾母这边来,大家闲话了一回,各自归寝。”我们知道这种大家族有非常严格的家教,睡觉以前,晚辈要去给长辈请安。大家聊了聊天便各自回房去睡觉,“湘云仍往黛玉房中安歇”。
“宝玉送他二人到房,那天已二更多时,袭人来催了几次”,注意,袭人是管宝玉的人,她一直在那边催说:“不早了,要睡觉了。”可宝玉就混在黛玉的房里不肯回去。最后被催得不得已,宝玉才回到自己房中来睡,好像也没睡多久,一大早又匆匆忙忙爬起来赶过去了。“披衣趿鞋”,指衣服和鞋子都没有穿好。人着急的时候,根本就来不及收拾穿着,宝玉的心思全都留在那个房间里了,“披衣趿鞋往黛玉房中来时,不见紫鹃、翠缕二人,只见他姊妹两个尚卧在衾内”。
宝玉就那样坐在旁边看她们睡觉的样子,两个人的睡相很有意思:“那林黛玉严严密密裹着一幅杏子红绫被。”黛玉身体不好、怕冷,“安稳合目而睡”;“那史湘云却一把青丝拖于枕畔,被只齐胸,一弯雪白的膀子撂于被外,又带着两个金镯子。”宝玉眼睛看到的这一切,画面感非常强,如果我是《红楼梦》影视剧的导演,一定会拍这种画面,这其中有宝玉的心事。可是很多改编的电影、电视剧很少拍这些,因为它没有情节,其实这是非常高级的心理描绘。古代男孩女孩之间的界限很严,一个男孩子不可能随随便便进大家闺秀的卧房,因为他们两小无猜,宝玉才能看到这样的情景。在此情境里,宝玉并没有普通男人的那种性欲,只是觉得很美,表现出的只是一个男孩子的天真。接下来讲到的另一个男人贾琏,则完全是情欲的描绘。相比之下,刚刚发育、正在长大的宝玉,更眷恋的是没有性别差异的童年的单纯。
宝玉见了就叹一口气说:“睡觉还是不老实!”史湘云是那种一靠枕头就着,一点心思都没有的人。“回来风吹了,又嚷肩窝疼了。”一面说,一面轻轻地帮史湘云把被子盖上。这个动作中有很微妙的东西,它绝不是男人对女人的爱,而是一个小男孩对小女孩的怜惜与体贴。“体贴”是指身体间的温暖与抚慰。“体贴”不是语言,也不是教训,而是一种肌肤相亲的体谅。很多时候,你对一个人最大的爱与体贴,可能就是拍拍他的肩膀,或者给他一个拥抱,这比任何语言都有用。宝玉身上就有很多这种东西,他的情感表达几乎全是触觉的、身体的。
此时,林黛玉早醒了,林黛玉是那种比较敏感的人,经常失眠;史湘云是那种一旦睡下就雷打不醒的人。作者对每一人的界定都清清楚楚。按理说宝玉帮史湘云盖被子,醒的应该是湘云,结果是黛玉醒了,因为她容易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