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的都跟书中的描写不太一样。八根辫子梳上去,一个大辫子在后面,辫子上有四颗珍珠,底下有一个黄金坠脚,作者写得很细。梳着梳着,史湘云说:“应该有四颗珍珠,怎么变成三颗,这一颗跟其他三颗不一样。”宝玉说掉了一颗。那史湘云就说:“不晓得给谁捡了去,真是便宜了他。”这些部分不细看就不知道,两个孩子的对话中有很多再也找不回的童年记忆,有点像那颗丢了的珍珠。作者为什么在这里会写掉了一颗珍珠?其实这其中有生命的遗憾。
作者在这里不是在描摹生活的细节,而是想借这些细节表现宝玉眷恋童年的哀伤,大人的世界对他来说是一个伪装的、无法表达自己内心真实意图的世界。可是谁都知道我们必须要长大,就像我们在读《小王子》时常会感叹我们失去了很多天真烂漫的东西,可日复一日你就会觉得那是合理的,有一天你也会用这样的方法去教训你的孩子跟学生。其实,如果长大注定是一种痛苦的话,为什么不能在文学里留一个角落,让这个“不长大”得到一点点尊重,尽管它最终是一个悲剧?宝玉其实就是一个“不长大”的悲剧,补写的《红楼梦》后四十回里,宝玉披着大红猩猩毡跪在雪地里,给他父亲磕了三个头后出家了,意思是说我不配做你的儿子,因为我没法承担你赋予的重责大任。我自己读《红楼梦》时最大的感动是,其实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个部分曾经抗拒父辈强加给我们的以天下为己任的使命,为什么我们要这么沉重地去背负它?为什么不能率性地活出自己?以这样的立场来看宝玉的所作所为,你会有更多的宽容和体贴。
史湘云帮宝玉梳头的时候,宝玉就盯住了梳妆台上的胭脂,这是他从小养成的大家公认的“坏毛病”。如今又忍不住拈了胭脂,想往口边送,又怕被史湘云看到,正在犹豫,史湘云“啪”地打了一下他的手说:“你这个不长进的毛病,到现在还没有改。”其实,在很多孩子的成长过程中,都有一些大人不知道的隐情,我们叫作“癖”,这是一个生命里别人无法了解的记忆。如果用中性的语言来讲,每一个小孩子的成长中都有别人无法加入、无法了解的部分。我有时候会跟朋友说,小时候母亲喂完奶帮你擦嘴的那块布你会留很久,因为它上面有妈妈的味道。大人肯定觉得好笑,觉得这个孩子好奇怪,你会因此不再敢抓那块布,可是你最明白抓着那块布就是睡得很安稳。现在的心理学有很清楚的解释,因为那布上面有母亲的气味,让他有安全感。
如果用心理学去分析,《红楼梦》也是一部了不起的小说,因为它涉及的很多东西都可以拿来做心理分析,为什么宝玉要用湘云的洗脸水,要去吃那个胭脂?如果不用预设的立场去观察,很可能是一种非常宝贵的人生经验,也许会成为现代心理学里非常典型的个案。我觉得弗洛伊德没有看《红楼梦》好可惜,否则他能在里面找到不知多少惊人的心理分析啊!我们不能对《红楼梦》做心理分析,是因为我们所谓的大人太多了。我的意思是说当你已经刻意地忘掉自己童年的成长记忆的时候,你会觉得那个心理是不存在的,会理所当然地指责那是怪癖。《红楼梦》二十一回、二十二回、二十三回都在讲宝玉的怪癖,二十三回还讲到他偷看禁书。
我们都以为自己的孩子是不看禁书的,但我敢肯定所有孩子都在看。我跟很多父母说过,最好不要问你的孩子在网络上看什么,你想,一个孩子发育之后他怎么可能对性不好奇?我在大学教书的时候,会指责一个孩子看A片,可我忘了自己在那个年龄也曾经跑到书店去偷看过《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看得脸红心跳。我想《红楼梦》的了不起在于它的真实,作者认定人之所以为人的原因必须被找到。从这个意义上说,《红楼梦》是一本叛逆、颠覆当时的主流文化的书。现代小说里对青春期的描绘,包括前面讲的学堂里小孩子们的性游戏都没有这么真实,它所提供的人生经验让人感动。在那样一个封建保守的时代,作者竟然这么大胆地去呈现人生的真实面貌,这是所有经过伪装的东西都无法抵达的真正救赎。我们常常感叹当今的教育没有力量,因为现代教育中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