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巧凤姐正在上房算完输赢帐,听到后面声嚷动,便知是李妈妈老病发了,排揎宝玉的人。”李奶妈常常到宝玉那里闹,王熙凤完全了解。王熙凤还知道,这个李奶妈不止因为昨天酥酪的事情生气,而且为今天赌博输了钱生气,她一定要找人骂一骂,排揎排揎。读到这里我们多半会会心一笑,作者太了解人了很郁闷的事情堆积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要爆发。“不迁怒”,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非常难。
王熙凤“便连忙赶过来,拉了李妈妈,笑道:‘好妈妈,别生气。’”古代过年的时候不能发脾气,不能骂人,不能讲不吉利的话,否则认为后面一年都会不顺。她先讲规矩,然后又说:“大节下,老太太才喜欢了一日。”把贾母搬了出来,说贾母今天高高兴兴的,你如果闹出去,让贾母知道了,又惹她不高兴。她讲出的两句话,都是可以压住李妈妈的。“你是个老人家,别人高声,你还要管他们呢;难道你还不知道规矩。”这是在捧她,可也是在警告她。然后她又给李奶妈一个台阶:“你只说谁不好,我替你打他。我家里烧的滚热的野鸡,快来跟我吃酒去。”这么一说,李奶妈多么有面子。“一面说,一面拉着走,又叫:‘丰儿,替你李奶奶拿着拐棍子,擦眼泪的手帕子。’”她如此细心,让李奶妈觉得好舒服。“那李妈妈脚不沾地跟了凤姐走了。”一面还说:“我也不要这老命了,越性今儿没了规矩,闹一场子,讨个没脸,强如受那娼妇蹄子的气!”虽然有了面子,要离开了,这些话她当然还是要说的。大家都觉得好高兴,说凤姐真厉害,终于把这老家伙给弄走了。
我希望大家读这一段的时候能体会到作者的细心,他不仅是客观描述,还让你觉得她那种哀伤无法排解。如果是在其他的小说里,李奶妈这样的角色可能会让人觉得讨厌到了极点,不会对她有一点点的同情与谅解。可是《红楼梦》让我们体会到这类角色的痛苦,作者在客观的描述里隐含着对人的同情。
二十回写了两个被冷落的人,一个是李奶妈,还有一个是赵姨娘。
赵姨娘前面还很少看到,她原是一个丫头,后来被宝玉的爸爸贾政收房,就变成了妾。女儿就是非常能干的探春,儿子是贾环,就是宝玉的弟弟。我们看到这种丫头收房的妾,在这种大户人家有点像李奶妈,她身份也很特别。她本来是一个用人,可是生了一个小姐和一个公子之后,就被尊称为姨娘了母以子贵。可是你看到她的出身还不会变,因为毕竟不是大户人家出身。所以我们会看到这种尴尬。二十回里面写的是富贵人家当中受冷落的角色,他们心里面的哀伤跟不快。
二十回的主题其实在写两个我们很难同情的人,我们会觉得她们两个人活该,这两个人就是老糊涂、老背晦。可是其实我们有时候不懂得一个平凡的人的委屈。我以前在教书的时候,在班上常常看到几个亮丽的学生,能干、聪明,口齿又伶俐,被选出来做班代表;但有时候你会忽然发现有一个学生到现在连他的名字都不太记得,他大概就是这种边缘的角色。你会觉得他不是没有长处,是你没有办法发现他的长处,所以他会躲起来,好像大家最后也就主动地遗忘了他。我觉得这个人就有点像我们等一下看到的赵姨娘,其实是被冷落的。《红楼梦》会把这些人拿出来写,我觉得是它了不起的地方。你可以看到作者写李奶妈的这一段,不下于写黛玉或者宝钗。它很重要,能让你觉得她也是大观园里的一分子,她的不快乐也会变成所有人的不快乐。
我们读《红楼梦》的时候,最后读到的几乎是一个大家庭,也是一个大社会整体的那种感觉,我觉得那是一种平等观,这个非常非常难写。因为我自己写小说时会觉得特别喜欢哪几个人,便一直在写这几个人,往往忽略掉其中几个比较卑微或平凡的角色。可是《红楼梦》会把这些人写得非常非常好。俄国的小说家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直提醒说,如果你要做一个作家,你对笔下任何一个最卑微的人物都不可掉以轻心。
宝玉看到李奶妈走了,也在叹气:“这又不知是那里的帐,只拣软的排揎。昨儿又不知是那个姑娘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