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两个人说着话,丫头秋纹进来了,说:“快三更了,该睡了。”宝玉就赶快让人取表来看几点了,“果然针已指到亥时”,亥时是晚上九点到十一点的时候,“快三更了”,应是接近十一点了。我们现在觉得不算晚,可是古人一般是早睡的,大概八九点就上床睡觉了。宝玉“方从新盥漱,宽衣安歇”。

袭人这一天和宝玉聊了这么久,可见他们真是很亲。我们读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里面有好大一段写普鲁斯特小的时候,睡觉前想尽办法让妈妈在他床边留久一点。小孩子很在意那段时间,因为他知道妈妈平常很忙,但睡觉前妈妈一定会来跟他讲几句话,念一点《圣经》里的故事,亲一亲他的额头,然后才走。他每次都尽量把这段时间拖得久一点。那是他婴幼儿时期最深的一个记忆。这天袭人和宝玉在那里一唱一搭,真像一个大姐姐或妈妈跟一个孩子一样。

“至次日清晨,袭人起来,便觉身体发重,头疼目涨,四肢火热。先时还挫挣的住,次后捱不住,只要睡着,因而和衣躺在炕上。”宝玉很着急,赶快报告贾母,传医生来看诊。医生看了以后说:“不过偶感风寒,吃一两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

宝玉闲得无聊,心说去看看黛玉吧。大家可以看到第十九回一直没有什么大事情发生,有种静悄悄的天长地久的感觉。“情切切良宵花解语”,说花袭人特别懂事,“意绵绵静日玉生香”,这个玉是讲黛玉,好像身体里都散发出香味来。从这一回的回目来看,就是在讲一种没有事情发生的淡淡的感觉。

接下来的这一段写得极好,我一直觉得宝玉和黛玉有点像十四五岁那段时间的恋爱,离不开,见了面又会吵,所有这些在这一段里完全表现出来了。

“彼时黛玉自在床上歇午,丫环们皆出去自便,满屋内静悄悄的。宝玉揭起绣线软帘,进入里间。只见黛玉睡在那里,忙走上来推他道:‘好妹妹,才吃了饭,又睡觉。’”这一段有一个有趣的对比,那边袭人是姐姐,这边黛玉是妹妹;在那边他是被照顾、被疼爱的,在这边他是要照顾人的。人世间大概也就是这样一种爱与被爱的关系,他把所有袭人给他的爱,又拿到这边努力去照顾黛玉,黛玉却又不领情,觉得烦死了。

宝玉觉得吃了饭以后马上睡觉对肠胃不好,况且黛玉常常胃疼,所以他就闹她,不让她睡。黛玉见是宝玉,就说:“你且出去逛逛。我前儿闹了一夜,今儿还没有歇过来,浑身酸疼。”黛玉心思很多,经常失眠,所以她有时候白天也需要休息。宝玉就说:“酸疼事小,怕睡出病来。我替你解闷儿,混过困去就好了。”宝玉和黛玉是从小睡在一张床上长大的,这种亲其实不是爱情,因为童年的知己是不可替代的。他们俩一在一起,童年的记忆就会重新出现。黛玉连眼睛都不睁,她合着眼说:“我不困,只略歇歇儿,你且别处去闹会子再来。”黛玉知道宝玉很喜欢自己,她假装不在意,每次都要说,你不要在我这边,你到别人那边去。宝玉也非常好玩儿,推她说:“我往那里去呢,见了别人就怪腻的。”当你牵挂一个人的时候,看别的什么人都觉得很腻。不管宝玉到哪里,想来想去最后还是要到黛玉这里来。

黛玉也觉得宝玉讲话很滑稽,就“嗤”地一声笑了,说:“你既要在这里,那边去老老实实的坐着,咱们说话儿。”宝玉道:“我也歪着。”又见没有枕头,就说:“咱们在一个枕头上罢。”宝玉不会跟其他任何人说,我们在一个枕头上睡,只有黛玉,因为他们是一起长大的。薛宝钗一直不太懂这两个人为什么这么要好,因为宝钗来的时候,他们已经长大了,有了男女之分。宝玉与宝钗一直相敬如宾,始终不可能这么亲。

黛玉说:“放屁!外头不是枕头?拿一个来枕着。”她明明知道宝玉喜欢她,故意要跟她睡在一起,可是她就是要点破。宝玉就只走到外面看了一看,回来说:“那个我不要,也不知是那个脏婆子的。”他就是要闹黛玉,就是要跟黛玉睡在一个枕头上。

黛玉听了,睁开眼睛。之前黛玉一直是闭着眼睛的,这是一种很奇怪的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