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用十几分钟去拍黛玉把手帕蒙在脸上不理宝玉的细节。
文学中的重点很难说,有时候清淡如水的描绘也是一个重点。比如,宝玉说有一天自己化成了飞灰,或者是比灰还要轻,像烟一样在风里散掉,在电影里是很难表现的,在小说中却是非常美的表达。不同的艺术形态,会有不同的表达特性,文字的描述有它特别的美。当我们读书时,会忽然停一下,觉得一个男孩子在十四岁时,怎么能把对死亡的感觉讲得这么深、这么透,用白话把他对生命无常的感觉,完全表达出来了,句子还写得非常漂亮。
宝玉正在林黛玉房中讲“耗子精”,宝钗撞进来,讽刺宝玉元宵不知“绿蜡”之典。古代写诗处处要用典故,这个典故可能来自《诗经》、《楚辞》,也可能来自唐诗、宋词。目的是训练小孩子读书时多记忆、背诵一些东西。这当然也有它的坏处,就是说当人们创作时,因为要找典故,性情反而不真了。
宝钗写诗和黛玉写诗非常不一样,宝钗很用功,记忆力又好,写诗非常遵守古人的典故。黛玉的诗也写得极好,很多地方却不用典故,或者大胆破除古人的典故,甚至有时都不押韵。宝钗的美在于守规矩,黛玉的美在于不守规矩。宝钗像一部字典,黛玉像一首诗。我们有时候会比较喜欢诗而不喜欢字典,但其实两者很难比较,字典有时候也蛮重要的。
“三个人正在房中互相讥刺取笑。”在情感中,“三”是一个很有趣的数字,会有比较,会有心机的存在,大家都在较劲。“忽听他房中嚷起来。”古代贵族家族的礼教很严,讲话都是轻声细语的,一听到大呼小叫,就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大家侧耳听了一听”,林黛玉特别敏感,对宝玉说:“这是你妈妈和袭人叫呢。”
黛玉说:“那袭人也罢了,你妈妈再要认真排场他,可见老背晦了。”李奶妈成天来闹,大家都司空见惯了。袭人是最懂事的人,如果她连袭人都骂,那就说明她真的老到完全不知道跟现实怎么相处。
宝玉怕袭人受委屈,就要赶过去,宝钗很懂事,也顾大体,她怕宝玉摆出主子的脸色,所以忙一把拉住他:“你别和你妈妈吵才是,他老糊涂了,倒要让他一步为是。”宝玉说:“我知道了。”说完便赶到怡红院要处理这件事。
李奶妈正拄着拐棍骂袭人:“忘了本的小娼妇!”这有点像泼妇骂街。有人说《红楼梦》是贵族文学,可我觉得《红楼梦》对普通平民、对社会边缘人物也写得极好,语言非常活泼。黛玉、宝钗的语言是贵族的语言,可是当写到李奶妈的时候,语言就泼辣起来了。
作者是从李奶妈的角度写这场戏的。从别人的角度看,觉得这李奶妈是老糊涂、老背晦,可是从她自己的角度来看,一个人到了这把年纪,在社会中找不到自己存在的价值,是非常痛苦的。她唯一能够证明自己的,就是常常骂别人“忘本”。袭人年纪小,被贾家买来的时候,调教她的一定是李奶妈这些人,所以她说你这个“忘了本的小娼妇”。这已经完全是谩骂了。当一个人生气的时候,语言特别能体现出他的教养。袭人怎么会跟娼妇挂起钩来?可是在李奶妈的意识里面,最坏的人就是娼妇,她就用这个词骂她,为出一口狠气,口不择言了。“我抬举起你来,这会子我来了,你大模大样的躺在炕上,见我来也不理一理。一心只想妆狐媚子哄宝玉,哄的宝玉不理我,听你们的话。”袭人生病了,很重,刚服了药,正盖着被子焐汗,她是委屈的。现实中人与人冲突起来时,态度常常是不理性的。李奶妈摆明就是来骂袭人的,即使袭人没有生病躺在床上,热情地欢迎她,相信还是会被大骂一顿的,只是她会找另外一个理由。所谓“老背晦”,就是你对她怎么样都不行。当她对自己的生命没有信心的时候,其实是非常令人哀伤的她要不断在生活里寻找证明,从而造成这种困境。其实,《红楼梦》的好看就在这里,它让你对自己的行为有所反省,想想自己有没有在气头上的时候口不择言,把无辜的人牵连进去;或者有没有预设一个敌人,对人产生误解。
李奶妈的孤独、哀伤,以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