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你看袭人马上捂住他的嘴,因为她生活在现世里,有现世的忌讳,况且现在正在过年,不能讲死这件事情。袭人说:“这是头一件要改的。”她要宝玉以后不要老是讲死亡、感伤、未来之类的东西。宝玉说:“改了,再要说,你就拧嘴。”事实上,后来宝玉还是常常说这些,因为这是他对生命的深层感受。宝玉是天上的一块石头下凡来到人间,迟早要回到天上,依然成为一块石头。人跟人的相处就是一个缘分,缘有长、有短、有深、有浅,但没有什么缘分没有终了。他对现世的眷爱、执着是因为他知道迟早有一天这些东西要散的,再深的情和眷恋也没有用,都留不住。他现在留住袭人,不要她回家,可是他知道,有一天大家都会没有家,这其实是宿命里一种大荒的状态,他讲的那段话是《红楼梦》中最深的哲学。

“还有什么?”宝玉就问第二件。袭人说:“第二件,你真喜读书也罢,假喜也罢,只是在老爷跟前或在别人跟前,你别只管批驳诮谤,只作出个喜读书的样子来,也教老爷少生些气,在人前也好说嘴。”宝玉最不喜欢读书人,他觉得当时的读书人都是读死书,然后去应试做官,他给他们取了一个名字叫“禄蠹”,表示这些人整天想着做官,像蛀虫一样拼命钻营。这个认识很特别,因为世家文化中,小孩子生下来就是准备要做官的。你可以看到台湾很多老建筑上的一些美术图案,大概离不开蝙蝠、鹿、寿桃这些东西,就是福、禄、寿,人活着追求的就是这三样东西,禄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个,就是做官,在古代一做官你什么都有了。袭人看到宝玉常常为读书的事情被爸爸打骂,她就想劝他不论是不是真的喜欢读书,至少装装样子,也不要老骂读书人。“这些话,怎么怨得老爷不气,不时时打你。叫别人怎么想你?”

宝玉也答应了,说:“再不说了。那原是那小时不知天高地厚,信心胡说,如今再不敢说了。还有什么?”他很着急,他想袭人提的事情他全依了,她就不会走了,他希望赶快了结这件事。

第三件很奇怪,是关于宝玉的一些怪习惯。宝玉常常吃女人化妆用的胭脂。古代的胭脂是把花放在臼中反复杵槌,再滤去杂汁,敷在指甲上、嘴唇上或者做腮红用的,有一点甜香。宝玉喜欢帮丫头们调胭脂、上胭脂,因为这个事情他父亲打他,觉得他没出息。袭人就趁这个机会劝他,说:“再不许吃人嘴上擦的胭脂了,与那爱红的毛病儿。”宝玉就说:“都改,都改。再有什么,快说。”他着急得不得了。其实他根本没有改,等一下,就又偷偷帮人家调胭脂了。

袭人就说:“再也没有了。只是百事检点些,不任意任情的就是了。你若果都依了,便拿八人轿也抬不出我去了。”最尊贵的人坐八人大轿,女性结婚的时候也坐八人抬的轿,表示尊贵。宝玉笑道:“你在这里长远了,不怕没八人轿你坐。”他故意用了双关语,意思是说我当然会娶你的。可是袭人说:“这我可不希罕。有那个福气,没有那个道理。纵坐了,也没甚趣。”她说,就是你对我好,我有这个福气,可是我知道,自己是陪房丫头,不可能被明媒正娶的。袭人有自知之明,她明白自己的身份,永远不让自己有幻想,这大概是袭人既沉静也快乐的原因。

大家记不记得第五回,宝玉到了太虚幻境打开很多抽屉,看到很多人的命运,里面有一个是袭人的命运,就是“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其实宝玉最后没有娶到袭人,袭人最后嫁给了蒋玉菡,一个唱戏的男孩子。《红楼梦》讲的无常是说我们人活在世的时候,有很多的预期跟假设,这个预期跟假设最后常常也会变成执着,可实际上我们不知道那个预期跟假设是不是一定完成,用最大的热情跟愿力希望完成,是一种深情,可是最后大概要有一个随缘。随缘是知道最后的结局,可能像宝玉说的像轻烟一样在风中散去。佛经也常常讲发愿跟随缘,发愿是发大愿,觉得一定要这样子,对它有很大的热情,可是等到事情不能如愿的时候,就要随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