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智逻辑无法解释的现象,就是痴。人生没有这个“痴”,也就无情。生命里执迷的东西,没有办法解释的“爱”,就是痴。

《红楼梦》在写这个“痴”字。林黛玉一直哭,没有办法解释,如果你家里面有一个女儿是这样子,如果你是一个老师,你有一个学生是这样子,没事就哭,你大概烦死了,你会找心理医生说她是忧郁症之类的。可是《红楼梦》解释说,多少多少年之前,在灵河岸边(灵河是什么,我们也不知道,就是一条心灵的河流吧),有一棵草叫绛珠草,这棵草快枯死了。旁边有一块石头,这个石头修炼成了神瑛侍者,变成了一块宝玉,他觉得这棵草非常可怜,就每天舀一点甘露去滋润它,这棵草因此得以久延岁月没有死掉,最后它也修炼,修成了女身。这块石头有一天忽然动了凡心,要去人间,经历一下繁华世界。这棵草就说,我受了他的甘露之惠,并没有这种水可以还他。因为你该还的东西没有还掉,五脏六腑郁结着缠绵不去的东西,就会“缠绵”。她说,他到人间去了,那我也去一遭吧。她就变成黛玉,她说,用我一生的眼泪来“还”他,大概也够了吧。所以黛玉是要一直哭的。

“还”这个字,相对于“痴”,是《红楼梦》的主题核心。所有的“痴”,都是因为要“还”一些东西。欠了别人东西,必须要还。东方哲学,相信轮回,我们的生命不只这一世的,是好多世的累积,所以这一世见面,大概都有前世缘分,缘分牵连复杂,是我们不可知的。我们要“还”各种不同的东西,父母可能要还孩子东西,孩子可能要还父母东西,老师可能要还学生东西,丈夫要还妻子东西,妻子要还丈夫东西。人世间如果是一个“还”的哲学,很多不可解的、荒谬的、啼笑皆非的现象,就有了懂得和超越。我觉得《红楼梦》是在谈这样的人世间的情缘,而这个情缘是常人不可解的现象。

写这本书时,作者要把真正的事情隐去。小说里第一个出场的人名字叫作“甄士隐”。《红楼梦》里面人物的名字常有谐音,甄士隐,就是将“真事隐”藏了。作者在写自己的祖辈、父辈、同辈所有的人,都隐去真事。这跟我们今天八卦的态度不一样,有一种厚道在其中。对作者来讲,回看自己家族的历程,他既要透露,又要隐藏,在隐藏里包含着对活过的人的爱恨,他已经超然了,他要留给活着的人一点点可以活下去的安慰或者鼓励。他写《红楼梦》,不是要暴露隐私,而是悲悯的宽容,所以一开始就表示要把“真事隐去”。

考证家很努力地要把“真事”挖掘出来,恐怕也违反了文学创作的初衷,真正好的文学绝不是八卦。真正好的文学,一定是对人生在比较高的层次上的观察与领悟。它关心的不是挖掘“真事”出来之后的得意,相反,是悲悯,得意跟悲悯绝对不同。当一个事件发生,怀着悲悯之心去看,跟怀着幸灾乐祸之心去看,刚好就构成了文学跟八卦的差别。今天有这么多朋友喜欢《红楼梦》,因为《红楼梦》中有一个跟我们今天世俗道德很不同的人性的提高,你读它的时候,会感受到它是在写真人真事,可是将“真事隐”去,其中就有一种悲悯的态度,每一个人活得都不容易,因此下笔时不会赶尽杀绝。

我跟很多人提过《红楼梦》读到第三十几遍,里面最感动我的人是我在第一次读的时候最讨厌的人,一个是贾瑞,一个是薛蟠。这两个人大概是小说里一直被认为最下流的人,调戏女人,道德低劣。可是我最近几次,越读越觉得这两个人物写得动人。作者还是用镜子的方法,没有主观评说他们的好坏。他们的情欲已经到了自己无法克制的程度。贾瑞调戏王熙凤,被王熙凤所害,生了病,来了一个道士,这个道士给他一面镜子,说你可以看反面,不可以看正面。因为一看正面王熙凤就出来跟他做爱,看反面的话就是骷髅,可是他觉得骷髅好难看,就一直看正面,那王熙凤就一次一次地跟他做爱,最后贾瑞精尽而死。贾瑞,一个二十岁不到的男孩子,因为无法控制自己的欲望,痛苦到了这种程度。作者在写他的时候,用的也是悲悯之情。无法控制的情欲,正是《红楼梦》的重要主题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