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太容易了解这样的父权。贾政永远在骂宝玉。在小说后面补的部分,贾宝玉最后家败人亡要出家前,远远地看到爸爸坐轿子过去,便在雪地里磕了三个头,感谢父亲给他凡人之躯,然后跟和尚走了。他跟父亲从来没有真正的对话,父权社会里是不给孩子任何对话空间的,所以贾政对宝玉讲的话很难听。

贾政很忙,宝玉也很少看到父亲,可这一天偏偏贾政在家。宝玉就碰到了,所以他一定会挨骂的。宝玉本来是希望辞行的时候父亲不在,只要交代一声就可以溜了,可是这一天贾政上朝回来得比较早,在家。“偏生这日贾政回家早些,正在书房中与相公清客们闲谈。忽见宝玉进来请安,回说上学里去,贾政冷笑道:‘你如果再提“上学”两字,连我也羞死了。依我说,你竟玩的是正理。仔细站脏了我这地,靠脏了我的门!’”他一直觉得宝玉根本就是一个不肖之子,是一个败家子,一个侮辱门庭的人。

我们不太了解在古代父权权威社会下,孩子心理上有多大的压力。很多人都同情宝玉,觉得他怎么有这样一个父亲。可是我很同情贾政,我同情他的原因是在大传统中,父亲这个角色要转换其实非常难。伦理结构形成以后,他就只能扮演那个角色。其实老师也是如此,以前,“天、地、君、亲、师”这五个东西是最伟大的。父权是家长的象征,是权威的象征,让他转换成平民角色很不容易。贾政说:“仔细站脏了我这地,靠脏了我的门!”地和门都是贾政的权威,他认为宝玉在家里是侮辱他,所以他用“有辱门庭”、“有辱门风”这样的话来批评宝玉。在中国的传统伦理中,父权很少被批判,它已经崇高到无人敢批判的地步。

曹雪芹写得很“真”,让千百年以后读到这个小说的人,都知道有这样一种时代,父亲扮演这样一种角色。现代社会对于东方伦理中的父权有多角度的探讨。西方的希腊神话和史诗中,很多是关于孩子背叛父亲、叛逆父权的。在中国的故事中就很少,只有《封神榜》中的哪吒背叛了父亲,最后他割骨还父,割肉还母。他跟父权、母权断裂,变成了一个现代意识里很重要的神:他不再是从父母来的骨肉,而是有自己独立的生命。在西方则没有这个问题,西方人很少有人认为,孩子是我生的就是我的。台湾有人移民到美国、加拿大,在打自己孩子时,孩子立刻拨电话给社会局,就会有人来抓这个打孩子的妈妈,妈妈往往会哭着说,我打我的孩子,是因为我爱我的孩子。可是他们认为,你打的不是孩子,是公民。他们认为,你只是暂时照顾他,并不是他的拥有者。这是很多华人伦理里非常不容易了解的东西。在中国传统中,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而且还要谢恩。贾政父权的权威在宝玉面前出现时,我非常同情贾政。他不是个案。当时,这种做官的人家,大概父亲都是这样的角色。用另外一句话表示,他拉不下脸来。在我的成长过程中,父亲虽然不像贾政这样,可是他也从来没有抱过我们,也不会说“我爱你”这句话,所以我们跟父亲还是比较疏远,这常常让我觉得跟父亲的感情有点遗憾。

这时旁边的人只好打圆场。众清客相公们都早起身笑道:“老世翁何必如此。今日世兄一去,二三年就可显身成名了,断不似往年仍作小儿之态的。天将饭时,世兄竟快请罢!”“天将饭时”,就是已经不早了,说宝玉你赶快去读书,是让宝玉赶快走。说着就有两个年老的,贾政比较尊敬的人,带了宝玉走出去了。

“贾政便问:‘跟宝玉的是谁?’只听外面答应了两声,早进来了三四个大汉,打千儿请安。贾政看时,认得是宝玉的奶母之子,名唤李贵。因说道:‘你跟他上了几年学,他到底念了些什么书!’”宝玉书念不好的话不仅仅他倒霉,连用人也倒霉。用人根本也没有教他读书,只不过在外面看护他,结果贾政把李贵也骂了一顿。“倒念了些流言混语在肚子里,学了些精致的淘气。等我闲了,先揭揭你的皮,再和那不长进的算帐!”这是贾政的标准语言。这里有一个文学技巧的问题。前面写袭人,后面写贾政,袭人的语言温柔、细腻,贾政的语言粗暴、刻薄。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