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就讲到香菱的表现了。“且说香菱自那日抢白了宝玉之后,心中自为宝玉有心唐突他,‘怨不得我们宝姑娘不敢亲近他,可见我不如宝姑娘远矣;怨不得林姑娘时常和他角口气的痛哭,自然唐突他也是有的了。从此倒要远避他才好。’因此,以后连大观园也不轻易进来了。”注意,香菱再也不轻易进大观园了,这表示她已经要在现实中遭受折磨了。因为大观园绝对是一个象征,一旦离开大观园,就会失去所有青春的保护。

“日日忙乱着,薛蟠娶过,自为得了护身符。”这句话很具讽刺意味,其实她不知道自己的护身符是宝玉。记得之前香菱和丫环们斗草,把刚上身的石榴红裙弄脏了,宝玉就把袭人的一条同样的新裙子拿来给她,香菱不好意思当着他的面换,说你把脸背过去。这都是他们天真烂漫、青春年少时的记忆。大人觉得不妥或者近于猥亵的行为,在他们心里一清如水。可她现在竟然以为有了新的护身符,就是她的丈夫或者夏金桂,我说的反讽就是指这个。

因为她太过天真,以为夏金桂来了,“自己身上分去责任,到底比这样安宁些”。不知道大家能不能读懂,记得有部电影叫《时时刻刻》,看完以后我曾跟很多男性朋友讨论,发现我们对女性世界真的很不了解。里面的一个场景让我大吃一惊,女主角非常具备女性的自觉,她在婚姻中很不快乐,她的丈夫不断叫她上床时,她就躲在卫生间里不出去。我们不理解一个妻子怎么会有这样的反应?可香菱的反应也是如此,她觉得薛蟠娶了太太以后,就能饶过她了。她大概也不觉得薛蟠是个坏人,但她一定觉得跟他一起好累,她更喜欢跟黛玉、宝钗一起写诗。骗她、拐她、抢她的都是男人,所以对于男人的世界,她很害怕。夏金桂一来,她就可以卸掉一部分责任。至少这“分去”二字很有趣,原来她是七天都要陪薛蟠的,现在起码有四天可以由另外一个人陪他。今天去跟一个妻子讲这样的事,她大概很难同意。可当我看到《时时刻刻》那个电影的时候才想到,就是女性对自己的身体有非常奇特的敏感与觉醒,她觉得那个男人太粗鲁,完全无法参与她们的世界。近代西方的女权运动中,就讨论到女性身体的自觉和自主。如果她们只是作为一个生殖工具,当然不可能得到真正的疼爱。这一段表面上淡淡的,实际上触到的是一个很有趣的问题。细读的话意味深长。

最近看到一个关于日本女性的事情很有趣,在孩子大了以后,丈夫从职场回来,看到太太留了一封信说:我伺候了你一辈子,孩子现在也大了,咱们离婚吧!现在流行的不是年轻人离婚,而是到了六十岁的女人忽然提出离婚。有人还做了一个统计,说这样的男性大部分都活不长。有人问我为什么?我说:“因为他从宠物狗一下变成流浪狗了。”因为过去被照顾得太好,根本无法独立,但女性是完全可以独立的,她一直在处理自己的生活。可是香菱的这个自觉的心理因素很特别,她不可能离婚,只是觉得你多娶几个,我的责任就少一点。特别希望大家能细读这些地方。

“二则又闻得是个有才有貌的佳人,自然是典雅和平的:因此他心中盼过门的日子比薛蟠还急十倍。好容易盼得一日娶过了门,也便十分殷勤小心伏侍。”这是作者了不起的伏笔,一个太太希望她丈夫娶新太太比丈夫本身还急,这绝对是典型的女性论述,对此真该做更多的分析,它绝对是非常有趣的着力点。

下面就是夏金桂和香菱的第一个冲突,她开始问香菱说你的名字是谁娶的?这么没有学问?菱花怎么会香?香菱还傻乎乎地说:“所有的荷叶、荷根、荷梗都会有香味,连泥土都有香味。”夏金桂就发怒了,如果这些东西都香,桂花的香算什么,最后她把“香”改成了“秋”。我们知道这是最大的自我封闭的开始,也是夏金桂的悲剧和痛苦。如果有一天你面对一个极其趾高气扬的生命,最该给予的就是同情,因为她的受苦比一般人要深;如果是个宽和的人,一定懂得包容跟谦逊。在现实世界里,你最讨厌自大的、颐指气使的、总是压迫别人的人,可是文学里对他们往往给予很大的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