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黛玉听了,忡然变色”,整个人都呆掉了。忽然恍然大悟,知道时间到了,大概眼泪已经还完了,该走了。不要忘了,这两个人是天上的仙缘,领悟禅机的能力极高。黛玉“心中虽有无限的胡乱之想,外面却不肯露出”。“无限胡乱之想”是觉得好神秘,怎么生命里会有这么多的暗示,“不肯露出”是不知宝玉是否明白。“反连忙含笑点头称妙,说:‘果然改的好。再不必改了,快去干正经事罢。’”

这个时候黛玉把话题转到了迎春身上。她说:“才刚太太打发人叫你明儿一早过大舅母那边去。你二姐姐已有人家求准了,想是明儿那人家来拜见,所以叫你们过去呢。”这个二姐姐就是迎春。大家注意一下,第七十九回里面讲到的几个女孩子,晴雯是肉体死亡,黛玉是魂魄出现,迎春要出嫁,香菱被预告死亡,还有第五个,就是那个大家还不认识的夏金桂嫁给了薛蟠。通常人都把她当成坏女人来看,可是我们知道曹雪芹的笔下其实没有坏人,只有悲剧中人,夏金桂是另外一个悲剧。

黛玉说的大舅母就是邢夫人,邢夫人是迎春名义上的母亲,所以这个女孩子在出嫁以前,必须跟邢夫人和贾赦告别。迎春是《红楼梦》里最没有表情、也没有个性的女孩子,想起她的时候面目几乎是模糊的,完全不知道她长得什么样子,更不知道她想要或不想要什么,一直活在没有自我的状态里。可是大家注意,作者在这里没有任何批判的意思,只是想告诉我们说,这样的生命也拥有过青春的美好。迎春的出嫁让人心痛,其实她的善良就是糊涂。

在她要出嫁的时候,宝玉叹了口气说:“大观园里从今又少掉了五个清清净净的女儿。”刚开始你可能不太懂,怎么会一下少了五个?因为她一出嫁就要陪嫁四个丫头。有没有发现,只有大观园是青春的庇护所,而宝玉是大观园里青春的守护者。西方文学里有种很有趣的角色,就是地母,她是替所有受苦的生命赎罪的典型。将来大家如果有机会做比较文学的话,宝玉的这个部分可以拿出来讨论。为什么在中国的文学里,母性特别强的会是男性?因为在西方通常都是以女性形象出现的,譬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和托尔斯泰的《复活》里都有这一类的角色,《复活》里后来变成妓女马丝洛娃的农奴出身的女孩子喀秋莎,就是在巨大的苦难里赎罪的地母形象。

在东方的文学里,宝玉很明显地具备母性特质。这个母性并不是讲他的性别,而是说他生命情怀的巨大包容性。他一直很心疼这些女孩子,愿意为她们去赎罪。在女性当中不太容易了解母性的特色,因为女性有排斥、会嫉妒,可是母性里面却有很大的包容性,像基督教里的圣母拥抱被钉在十字架上受难的耶稣,就是拥抱和包容最大的苦难。这个角色在东方文学里不太容易找到。可是读《红楼梦》,你将慢慢体会到宝玉身上的母性,他是所有美丽生命的护佑者。所以不知道我们的初中、高中会不会有一天在校园里立一尊宝玉的像,因为他才真的是校园的守护者。在《红楼梦》中有多少次是宝玉阻挡了大人对这些女孩子的惩罚。

可是到最后他也很无奈,无法再继续扮演这个角色了,因为他自己也要被摧毁了。所以表面上轻描淡写的迎春出嫁,里面也包含着宝玉的哀悼。很多朋友读《红楼梦》对这一段都没有什么感觉,因为迎春给人的印象太模糊了。可对宝玉来讲,这是他的二姐,是青春王国里的一分子,迎春嫁过去没多久就被打死了。而且迎春出嫁还要陪嫁四个丫头,这四个丫头有的连名字我们都不知道,宝玉的哀惋是对青春本质的哀惋。所以“黄土垄中,卿何薄命”,不只是说晴雯、黛玉,还有迎春,接下来就是香菱。再回头去看,“公子多情,女儿薄命”、“小姐多情,丫环薄命”都不合适,一定要改成“我本无缘,卿何薄命”才适用每个人。这个时候我们才知道这三次的修改是有意义的,把具象变成了共象。《红楼梦》第一次读、第二次读的时候,都读不出这些,我今天常常感觉对迎春有点抱歉,就像对班上一个印象最模糊的学生抱歉一样。尽管他没有个性,不怎么表现自我,